雨下得更大了。
窗子都被风吹破了。
嬴洲洲被打断了说话,他看着呼呼灌风的破窗,又去屋子的角落里找找找……
找到了一块小木板,将木板抵在窗口,挡了些风。
“只能先这样了。”他自言自语着,又坐回床上,继续叠衣服,头也不抬地说:“那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
姜吹梦不想说这个问题,她也不想和这个小郎君套近乎。
她是打算死的人,不想和别人牵扯什么。
“刚才我拿刀抵着你,我向你道歉。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一条命,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什么事都行,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做到。”
姜吹梦说着,她的右手又摸向后腰的刀,她不想欠任何人的,她要一报还一报。
她身上背负得实在太多了,犹如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还是决定去死。
但一想到,这个瘦弱又浑身是伤的小郎君将她从树林里拖了两个时辰才救回来,实在欠他太多了,她都不敢想,他是怎么做到的,肯定很难。
六年前,灭门那夜,她身中四刀,两刀扎在后背,扎穿了肺,一刀扎在手臂,一刀补刀扎在小腿。
她从姐姐的尸体下爬出来,又忍着剧痛将身上的衣裳脱掉,套在和自己身形相近的下人身上,塞回姐姐的身|下,装成自己的尸体。
她拖着淌血的身子,从天黑爬到天亮,每次咳嗽都会喷出血沫子,她从府里暗道硬生生爬了出来,是复仇的执念让她咬牙坚持。
可这个小郎君,为什么要救自己呢?
何必那么善良呢?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救错人了,我只是一个该死的人。
所以姜吹梦打算帮这个心善的小郎君做一件事,报答完了恩情,她就继续去死。
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不跳崖了,她要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这样怎么都救不活了,好好去陪地下的全家。
她所有的亲人都在地下,所以她也要去。
嬴洲洲手上叠衣服的动作不停,他问:“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么?”
姜吹梦故意压低了语气说:“什么都答应,哪怕是杀人。”
她认为小郎君能听懂她的话。
她看着这小郎君身上的伤,和头上戴的小白花,大概能猜到一点。
不管小郎君让她杀哪个人,她都会带着那个人的头回来给小郎君。
嬴洲洲“嗯”了一声,他数了一下指头,说:“那我有三件事。”
“三个人吗?可以,说吧。”姜吹梦已经将后腰的刀抽出来了,她用袖口擦了一下刀身,这把刀又锋利又亮,她曾经在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彻夜擦拭,十分好用。
她觉得即使自己的腿断了一条,也不妨碍杀人。
“呼……”
嬴洲洲终于将床上所有的衣裳都叠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举高双手伸了一个懒腰,啊……腰好疼,他的懒腰才伸了一半又被打断了。
无论如何,活儿全干完了,一会儿可以好好睡觉了。
他的眼睛在没有光亮的屋里也是亮晶晶的,他望着那个女人,语气轻松地说:“一、你把那碗野菜糊糊喝了,我好不容易救回的你,你可别饿死了;二、你赶紧把湿衣服脱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我身无分文,可没钱给你找大夫治病;三、你让我给你的腿接上,我会接骨,我很有经验。”
姜吹梦愣住了,她擦刀的动作骤然停下。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小郎君。
此时,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
因为窗子被木板挡住了一半,所以屋子里不是全亮。
可嬴洲洲还是看清了她的动作,他奇怪地问:“你怎么又把刀拿出来了?还有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保证那个野菜糊糊真的能喝的,虽然味道一般,但真的能垫垫肚子的,你快点喝了吧。”
姜吹梦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晃了晃脑袋,因为她有阵子就会幻听,大白天也会听到那夜的声音。
所以她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哪三个人。”
她自己都想笑自己,怎么能幻听得这么离谱。
但她笑不出来。
嬴洲洲以为是雨声太大了,她没听清,于是他走过来,一只手端起小凳子上的碗,另一只拿起干净的衣裳,走到她的面前,两只手先后伸出来。
“这个,喝了;这个,穿上;还有,接腿。你的,明白?”
“啊?”姜吹梦没听错,刚才小郎君就是说了三件事,没说杀三个人。
嬴洲洲纳闷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并不傻啊,怎么会听不懂人话呢?
就在嬴洲洲打算第三次重复之际……
姜吹梦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手腕,她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我是说,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你重说,你到底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嬴洲洲动了动手腕,他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姜吹梦后知后觉松开手,她低下头,低声道:“抱歉,我没轻没重。”
嬴洲洲将碗举到她的嘴边,说:“喝了,喝懂吗?用嘴喝下去,不然你就饿死了。”
拖这女人回来的时候,她的肚子就一直在叫。
她说不饿,才不信呢。
姜吹梦左手接过碗,并没喝,她说:“这雨下到天亮估计就停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想杀谁,天亮之前,我就可以带人回来。”
所以她不需要吃饭、换衣裳和治腿。
她打算趁着天亮之前去死,所以要速战速决。
赶紧帮这个小郎君完成心愿,至少帮他料理了打他的人,就算是报恩了。
嬴洲洲伸出手,本想摸摸她的脑袋,是不是起了高热烧糊涂了……
姜吹梦极其防备地一躲,但又反应过来,她又坐回来,任由他摸额头。
“也不热啊,怎么一直在说胡话?我已经说了两遍了,还要我说第三遍吗?”
姜吹梦无奈,看来这个小郎君非要如此,于是她一口就将野菜糊糊给喝了。
她差点吐了。
但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真难喝啊,又凉又苦,她其实吃过比这还差的东西,但她自悬崖下跳下来,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滴水未进,猛地喝了这种东西,还真是难喝。
“还有衣服,你不会嫌弃已故之人的衣裳晦气吧?但我也只有这个了。”嬴洲洲将衣裳也递过来。
姜吹梦两只手接过来,她看了看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说:“既然是你亡母的遗物,应当好好保管,我怎么能穿在身上?我还是不穿了,我就穿这身没事的。”
她一是尊重小郎君的亡母,二是想着杀人不免将血喷在衣服上。
她身上这件已经沾染了不少的血迹,都干得发黑了,她本就染得足够脏了,不在乎再沾染一些,索性帮小郎君杀完人,她也会死。
她给自己选的死法,也不会少了血的,所以还是不染脏小郎君亡母的衣服了。
嬴洲洲看着亡母的衣裳,他的眼神温情了几分,他想起了母亲还在时的幸福日子,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没关系的,就算我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的。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死了的人才会放心呀,要是我母亲知道,我为了护着她留下的衣裳,让人冻病了,她也会怪我不懂事的,你该不会是真的嫌晦气吧?”
听了他的话,姜吹梦咬了咬牙。
“怎么会呢……”
为了证明她并不是嫌弃死者的衣裳晦气,她决定那就换上吧。
她刚准备脱……就发现小郎君还看着自己。
嬴洲洲也反应过来,他转过了身。
姜吹梦脱掉湿漉漉又脏兮兮的上衣,她刚要穿上……
“撕拉”一声,她把上衣穿破了。
因为这件衣裳还是小了一些,肩头和袖口的接缝处被扯开线了。
嬴洲洲听到这个声音,也顾不上其他,他转过身来看。
“啊……母亲的衣裳这里小了点,我来改改吧。”
姜吹梦本想说不用麻烦了,但见到小郎君已经去取针线了。
他的背影还一瘸一拐的。
姜吹梦觉得实在太麻烦小郎君了。
可他已经接过了被撕坏的衣裳,开始一针一线的改肩头袖口了。
“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这样给母亲缝衣裳……”嬴洲洲站在窗口,借着微弱的月光,穿针引线。
穿好线,他又举着衣裳,借着月光开始缝补。
姜吹梦也走到了窗边,她帮忙举着衣裳,这样小郎君只管缝就好了。
“你母亲也经常弄坏衣裳吗?”姜吹梦说出口,才懊悔,这接的是什么话啊!
嬴洲洲却一脸洋溢着幸福的模样,说:“母亲会进山打猎,经常打山鸡回来,有时候碰到野兽,就和野兽打架,衣裳都打破了。”
姜吹梦斟酌着措辞,她怕自己又说什么奇怪的话,她本想问问小郎君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而且刚才屋顶漏了,也没见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出来,难道小郎君一个人生活吗?
但她还是决定不问了,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和活人牵扯那么多。
“缝好了,这回穿上试试。”
嬴洲洲咬断了针线,抖落开衣裳,对着她的背后,说:“伸手。”
姜吹梦便拖着伤腿转过身,背对着他伸出手,她刚穿上一个袖子,突然浑身酥|麻了一下……
因为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后背。
嬴洲洲不是故意的,他摸完才发现是两道极深的伤疤,因为屋里太暗了,他还以为是沾了什么碎布条在身上,想着要不要帮她取下来……原来那是她的肌|肤。
“我……我……”嬴洲洲腾的一下脸红了,他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姜吹梦虽然不解,她还是说:“你要是喜欢摸,那就摸个够。”
嬴洲洲磕磕巴巴地说:“不摸了,你还是穿上衣服吧。”
姜吹梦穿好了,这小郎君手还挺巧的,几针就改大了袖口,这下穿着就合身多了。
她活动了一下双臂,不过才改了几针,怎么能这么合身啊?仿佛量身定做的!
自从家破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么合身的衣裳了……
六年来,她苟活、治病、蛰伏,全都是为了复仇。
吃饭是为了有力气复仇,穿衣是为了不被冻死有力气复仇。
什么都不想,全都是为了复仇!
而此刻,她突然就……不舍得穿这身衣裳去杀人了,也不舍得穿这身衣裳去自杀了。
因为让她想起了给自己缝衣裳的父亲,她不想弄脏这件衣裳。
她做了决定,等动手的时候,先把衣裳脱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回来后再还给小郎君。
她决定光着,她要杀的是将死之人,她自己也是将死之人,她又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