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同时又是“轰隆”一声雷声。
好在嬴洲洲的手端得稳,要不然手里的碗砸了,晚上连野菜糊糊都没的吃。
嬴洲洲当然不敢乱动,因为刀是真的抵在他的脖子上,他闭着双眼,一口气快速地说:“我把你从树林里捡回来的,外面要下雨了,能不能让我先去院子里把衣服收了。”
姜吹梦没动,她的刀还是抵在这人的脖子上。
她能感觉到,被刀抵住的人在微微发抖。
外面开始下雨,又是一声惊雷。
嬴洲洲刚要继续求……
姜吹梦抬开了手,然后她看到这个小郎君将手中的两个碗放在板凳上,而后一瘸一拐地跑出门,去院子里拼命地收衣服。
她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她借着闪电的光亮,一边防备这个小郎君,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
破败的墙皮,漏风的破窗,缺了腿的板凳,两块破木板搭起来的床,床上还有一张几乎没什么棉絮的被子。
她刚才醒来,发现来到陌生的地方,而身上的衣服都丢在床旁的盆里,她刚穿上那些染血的衣裳,还来不及观察就听到脚步声靠近,便躲在门后偷袭他。
现在看了个清楚,所以这个小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嬴洲洲终于把所有的衣服都收了回来,好在收的及时,大多数衣裳都没有淋湿,他抱着如山一般的衣裳进了屋,因为衣裳堆得太高,他又一瘸一拐的,他走进来时,还跌跌撞撞。
姜吹梦让开了路。
嬴洲洲将衣裳堆在床上,长呼了一口气。
他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累得气喘吁吁。
他打算缓口气再说话。
而姜吹梦又立刻上前来,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她记得自己跳崖了,怎么到这儿了?
她自从全家被杀后,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恨着这世上的一切,也包括自己。
嬴洲洲吞咽了一下,一时站起也不敢,蹲下也不敢。
“我、我叫嬴洲洲,这里是我家,我说过了,我是从树林里捡回的你。”
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姜吹梦看清了他的脸。
小郎君一身缟素麻衣,鬓角别着一朵纸扎的小白花,脸颊和嘴角上都有青紫伤痕。
不等姜吹梦说话,屋里又响起了“滴答”声。
屋顶漏雨了。
嬴洲洲不敢动,他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能不能让我先去把屋顶修好,要不然屋里就要淹了。”
他这破屋本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之前有个全乎的柜子,但被债主搬走了,剩下这些都是破烂,淹了也就淹了,但是床上这些给城里大户人家洗好的衣裳可不能泡坏了。
若是衣裳又坏了,他担心姨妈又把自己吊起来打。
上次被吊起来打后三天动不了,差点活活饿死。
他太想活下去了,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
姜吹梦收起了刀,也放开了手,怀里禁锢的小郎君又一瘸一拐地跑出去。
嬴洲洲淋着雨,从院子的角落里费力地拖出一把破梯子。
这梯子松松散散的,都快要散架了。
他的右腿疼的厉害,不敢用力,只得左脚上一步停一下,再把右脚拖上来,好不容易爬上房顶,发现昨晚铺的草垫被风吹走了,所以才漏雨下来。
他趴在屋顶边缘,对下面喊道:“那个……我屋子里有一张大草垫,你能不能帮我递上来?”
他心里想着,要是这女人不帮,他只能下来自己拿了,那么大一张草席,一个人拖上来得忙活到后半夜。
姜吹梦四下看了看,她找到了,但她的右腿断了,只能拖着腿挪过去。
这是一张很大很大的草垫,她一只手卷了卷,没卷起来。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刀呢。
自从复仇时将刀握在手里,一刀又一刀,这手就越握越紧了。
她也不知为何右手打不开,像是心里绷了一根弦,紧紧地捆着她的手。
手和刀之间,是干涸的血,仇人的血。
粘腻,又恶心。
此时,屋顶上又传来一声:“找到了吗?就在墙角呢,很大的一张,一眼就能看到了。”
姜吹梦仰着头,听着他的声音,又听着还在“滴答滴答”漏雨的声音。
她不喜欢这个声音,和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个声音,会让她回想起自己全家被杀的那夜。
她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握住了自己右手的手指,再用力地一根根掰开。
这柄沾满仇人血的刀,竟然放下了。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手指,双手卷起了草垫子。
姜吹梦拖着一条腿,也拖着草垫子,走出门,举起来,递上了屋顶。
这一刻,她突然心头一动,痛彻心扉。
上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是六年前,那时候家人都还在。
她家屋檐下有一只小雏鸟从鸟窝中掉了下来,姐姐爬上梯子,她将小雏鸟递给姐姐。
小雏鸟回到鸟窝,在里面叽叽喳喳的叫着……
“喂!”
这是嬴洲洲接过草垫后第三次叫她了,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她突然变聋了吗?
姜吹梦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她抬头看着屋顶上那个小脑袋,他鬓间的小白花都被雨水打湿了,正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
嬴洲洲见她有反应了,指着屋子里说:“你先回去吧,别在外面淋雨了。”
姜吹梦没动,她还是淋着雨。
嬴洲洲摇摇头,他见劝不动人,只得先爬回去修屋顶,终于垫好了屋顶,他顺着梯子准备往下爬。
破烂梯子摇晃得厉害,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撑住这次下来……
可千万别摔下来呀。
嬴洲洲小心翼翼地踩在梯子上……而梯子却突然不晃了。
因为姜吹梦用僵硬的右手扶住了晃动的破烂梯子。
嬴洲洲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爬上屋顶去修,没人帮过他。
如今这女人的小小举动,让他的心里暖暖的,只是……现在身上都湿了,身上冷得发抖,得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嬴洲洲踩到地面上,对女人说:“快进来吧。”他才走进来,又补充一句:“你别再拿刀抵着我了,我害怕……”
谁被刀指着不害怕啊。
事不过三,别再吓我了。
姜吹梦也走进了屋里,她又淋了雨,长发又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她的右手摸在腰后,因为她的刀就插在这里。
她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她还在打量这个忙忙碌碌的小郎君。
她虽然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但瞧着这个小郎君身形孱弱,她随时都可以一招制服他。
“你怎么还站在门口?门口有风,快进来,把门关上,还有你这身脏衣裳怎么又穿上了?快脱下来。”嬴洲洲朝她招呼着。
姜吹梦走进来,关上了门,这破门摇摇欲坠,只能关一半。
门一关,屋里仅剩一丝光亮了。
嬴洲洲忙前忙后,找出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递给她,说:“你擦擦头发吧。”
姜吹梦没接过去,她不需要,她只是拧了拧长发,因为她不想听到“滴答”声。
嬴洲洲又收回手,仰着头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右手,他问:“你该不会是有点傻吧?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知道是怎么倒在树林里的吗?”
姜吹梦没回答他的话,她还是那副面无表情。
嬴洲洲见她又哑巴了,他便自己擦了擦头发,擦完头发,他找出干净的衣裳,再走过来,拉着她坐在屋里唯二的小板凳上,说:“你面朝这边不能看哦。”
因为他要换衣裳。
那女人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让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嬴洲洲一边换衣裳,一边回头偷看她,她真的没动。
嬴洲洲换完了衣裳,正好拿出了怀里的那支桃木簪。
“对了,这是你的东西吧,我在你身边捡到的,物归原主了。”嬴洲洲将桃木簪递给她。
姜吹梦这才有了点表情,她的手接过桃木簪,在手心里不断摩挲那四个字。
嬴洲洲还是劝她:“你还是换身衣服吧,这是我亡母留下的衣服,你要是不介意就穿上,总比你现在这样强,万一冻病了怎么办?”
姜吹梦根本没想过生病怎么办,因为她前一刻还在跳崖寻死。
包括现在,她也不是很想活。
她完全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嬴洲洲见她又哑巴了,他将母亲的衣裳放在她的怀里,自己去另一个小板凳上拿起小碗。
可惜,忙活了半天,野菜糊糊已经凉透了。
黑漆漆的一碗,本就发苦不好喝,凉了更是难以下咽,但太饿了,不吃就饿死了,他饥不择食,一口就喝下去了。
再拿起另一个小碗,递到女人的面前,说:“你也喝点吧,我做的野菜糊糊,就是有点凉了。”
姜吹梦看着递过来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腹中确实空空,但她没兴趣吃任何东西。
“不吃。”
“你不饿吗?”
“不饿。”
嬴洲洲便将这碗放在了另一张凳子上,说:“那我给你留着,你半夜要是饿了就喝了垫垫肚子吧。”
他也不再问她换不换衣裳,他坐在床板旁边,开始一件一件叠衣服。
这些衣服不叠起来,今晚都没地方睡觉了。
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他只能摸着衣裳的轮廓叠。
姜吹梦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他的动作。
一直到他叠完了半床的衣裳,她突然开口:“你怎么把我从树林里带回来的?”
她觉得以这个瘦弱又带伤的小郎君,根本不可能抱动自己。
“拖回来的,你还挺大只的,我拖了两个时辰才弄回来。”嬴洲洲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手上还在飞快地叠衣裳。
他今天累坏了,还挨了一顿打,想要早点干完活早点睡觉。
抓紧时间睡觉,万一后半夜又漏雨了,就又睡不着了。
“拖?”姜吹梦重复这个字,她确实感觉左肩有点疼,而且左手袖口被挽起来了。
“为什么救我?”姜吹梦问这句话的时候,外面的雨声突然变大了。
嬴洲洲还是没抬头,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盯着手里的活儿。
“山里天黑有狼,怕你被吃掉。”说这句的时候,他的唇角勾了一下,但屋里太暗了,并不会被人察觉。
姜吹梦的右手还是按在后腰处的刀上,她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郎君。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姜吹梦说话的时候,手又握紧了刀柄。
这个小郎君完全不是她的对手,她可以一刀就杀了他。
姜吹梦这样想着。
“我看到你身旁那个桃木簪上写着‘阖家幸福’,我认识这四个字,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既不是坏人,那就是好人,好人不该被狼吃掉,所以我把你带回来了。”嬴洲洲说的是实话,他手上动作不停,终于快叠完了,要累死了。
“哦?”姜吹梦的左手把玩了一下自己的桃木簪,她单手将湿漉漉的长发束了起来,继续道:“那你没看到我一身的血吗?这也认为我是好人吗?”
她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她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她只想死。
这一刻,嬴洲洲故作吃惊地看过来,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呐呐道:“原来你身上的是血吗?黑乎乎的一大团,那不是泥水吗?”
姜吹梦闻言怔了一下,她的手摩挲了一下刀柄,然后收回了右手,两只手都放在了身前,随意地搭在腿上。
“我开玩笑的,我身上又没伤,哪来的血?这些就是泥水,我被野狼逼到了悬崖边,从悬崖上跳下来了。”姜吹梦想要故作轻松地说,但她根本轻松不起来。
这不是泥水,是她的仇人血。
嬴洲洲却轻松一笑,好似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就说嘛,你吓我一跳。”他转而一笑,眼神真诚地望过来,赞叹道:“不过你敢拿刀和野狼对峙?还敢从悬崖往下跳?你真是我见过最勇猛的人了!”
“跳悬崖也算勇猛?”姜吹梦问着的同时,还活动了一下搭在腿上的右手,突然觉得手指不是那么僵硬了。
“当然了,这可是面对野狼啊!跳下来还有一线生机,要是不跳,是不是就被狼吃掉了?”嬴洲洲兴高采烈地惊呼道。
一线生机么?姜吹梦胡思乱想着。
这一刻,又一个闪电打下来,瞬间照亮了这间灰暗的屋子。
姜吹梦看到他的眼里装满了惊奇,他就这样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可从这张充满好奇的小脸上,她看到太多的伤。
他的眼底发青,可见疲惫之态,眼眶有乌青,脸颊有擦伤,嘴角还有结痂的伤痕,看起来都是被拳头打的。
他明明走路一瘸一拐的,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伤,如此模样,为了生活忙得团团转。
收满院如小山一般的衣服,修漏雨的屋顶,喝那不知道是什么的糊糊果腹,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漏风小屋。
他为什么眼里还是亮晶晶的?
好在闪电带来的光亮转瞬即逝,她很快移开了视线。
因为她不想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继续说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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