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风骤雨。
嬴洲洲一夜没睡。
他头半夜在修家里漏雨的破屋顶,后半夜挨了一顿毒打,身上疼得睡不着。
天快亮了,嬴洲洲费力地从硬板床上爬起来,去厨房做早饭。
他做了两个野菜团子,温在锅里。
这是留给姨妈一会儿醒了吃的。
他自己则煮了小半碗野菜糊糊,一口喝了填填肚子。
虽然是不顶饿的野菜糊糊,但肚子里有了点吃的,身上也不是那么疼了。
他捧起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大木盆,去河边准备洗衣服。
这些是姨妈给他找的活计,给大户人家洗衣服,换些微薄的工钱。
嬴洲洲才出门,就碰上邻居家的妘氏。
妘氏倚靠着门口的大树,一边指挥自家新夫婿干活,一边指着嬴洲洲的脊背嚼舌根。
“大早上就碰到你这个丧门星,真是晦气!你以后再敢从我家门口路过,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妘氏骂完还不解气,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嬴洲洲的背影丢去。
嬴洲洲被石头砸中了小腿,他闷哼一声,半跪在地,手里的木盆也摔在地上,他先是回头看,邻居妘氏并未追来,他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抱起木盆一瘸一拐地跑了。
到了河边,他坐在石头上,望了望四下无人,挽起裤腿查看。
小腿被石头砸出青紫,好痛,他轻轻吹了吹,没有功夫感慨身上又多了一处伤,还得赶紧干活呢。
他又放下裤腿,开始洗衣服。
整日都有洗不完的衣服,洗得两只手都破了,洗得腰也直不起来。
这一大盆衣服要是中午之前洗不完,回去又要被姨妈毒打了。
嬴洲洲自从母父双亡后,就只能倚靠姨妈过活。
说是倚靠,其实是被吸血。
姨妈嬴姒将嬴洲洲母父留下的牛羊卖了,田地也卖了,所谓帮嬴洲洲攒嫁妆好好保管,实际都送到了赌场花楼去。
很快,嬴姒就将主意打到了嬴洲洲的头上,收了村东头姚家十两银子的聘礼,将他嫁去。
姚家长女可不是什么好人,两年内娶过三个夫郎,两个活活打死,一个逼得上吊。
嬴洲洲第一次反抗姨妈,哀求不要嫁给姚家。
可嬴姒说了,没将他卖去花楼就已经不错了。
实际上,嬴姒早就想把他卖了,她甚至都去问价来着,但是花楼老鸨言明,只收十岁以下的小男孩,这样的才好调教,而嬴洲洲虽然长得皮相不错,但他都十五岁了,太大了不要。
所以嬴姒才将他嫁给愿意给高聘礼的姚家,至于嬴洲洲嫁过去是什么光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这可是十两银子,又能去赌好几把了!前些天一直在输,这回定能回本!
出嫁那日,嬴洲洲哭晕过去,是被捆上花轿的,可花轿走到了半路,又收到消息,不得不原路返回。
因为姚家长女突发恶疾,暴毙了。
喜事变了丧事。
嬴洲洲还没过门呢,就被“退货”了。
姚家嫌弃嬴洲洲不祥,都怪嬴洲洲克死了自家长女,还上门管嬴姒讨要回聘礼。
聘礼?早就在赌场输光了。
嬴姒便和姚家商量着,索性姚家长女也死了,不如就把未过门的夫郎嬴洲洲殉葬了,配个冥婚,也全了姚家长女的娶夫心愿。
姚家听了直呼嬴姒真是个畜生,押着嬴姒签了十两银子的欠条,又扬长而去。
姚家才不要嬴洲洲,一个克妻的丧门星,看到他都觉得晦气得很!
姚家肠子都悔青了,这个嬴洲洲克死了自己娘爹,本就名声不好,而姚家不信邪,念着嬴洲洲皮相好看,惦记着娶回来生个漂亮女儿,没想到还真是八字冲煞,还没过门就克死了妻主,这要是过了门,可还了得?
自此,嬴洲洲被退回去后,他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晦气得很,村口聚集的长舌夫整日里说他的坏话,什么嬴家房子半夜冒绿光有鬼叫这种话都传得出来。
还有几个小男孩见到嬴洲洲就朝他丢石头,有次砸得他脑袋流血,那些小孩还拍着手叫好。
嬴洲洲在外被欺凌,回了家更不被当人。
之前嬴姒见他有利可图,还愿意说点假话骗骗他,自从被姚家退回来后,嬴姒是连装都不装了,整日里对他非打即骂。
自打被花轿送回来这三个月,嬴洲洲身上的大伤小伤就没断过。
有伤,有伤也得干活。
嬴洲洲洗了一上午的衣裳,洗得头晕眼花。
那小半碗野菜糊糊根本不够吃,他捧起河水喝两口垫垫肚子。
河水真冷啊。
喝下去跟吞刀子一样。
嬴洲洲站起身,抱着大木盆,顶着烈日,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走得快到了,想起邻居妘氏的话,他叹了口气,只得绕路而行。
他惹不起邻居妘氏,他惹不起任何人。
他打不过别人,母父死后,也没有人庇护他,家里还有一个整日找茬的姨妈。
他惹不起,那就躲躲吧。
绕远多走了一刻钟的路,嬴洲洲终于回家了。
他熟练地拉起晾衣绳,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搭在上面晾干。
“呼……”
搭了足足七排,院子里全都是衣裳,他累得头晕眼花,正打算回屋歇一会……
“小丧门星人呢!”
主屋门口响起姨妈的声音。
嬴洲洲吓得呼吸一滞,他踮着脚望了一眼,猫着腰打算溜出门避避风头。
他又不是傻的,一听语气就知道姨妈又要打人,他能躲则躲,能少挨打绝不上前,但还不等溜出门,就被揪着头发拖回去了。
“啊……姨妈……好疼……”嬴洲洲被扯得生疼,两只脚不断在地上乱蹬。
嬴姒随手抄起木盆里的洗衣棍就打在嬴洲洲的身上。
嬴洲洲逃不掉了,他抱着头缩成一团,尽量让自己别被打到脑袋。
“你这个懒货!今天怎么只有两个野菜团子?你是不是偷吃了!”
嬴姒好几天没去赌了,因为没有钱,城里大户的洗衣工钱要今晚才给结,她赌瘾发作,心痒难耐,看什么都不顺眼。
最不顺眼的就属这个便宜侄子嬴洲洲了,都怪他晦气,才连带自己手气变差,总是输钱!
“我、我没偷吃!家里没面了!只能做两个团子,我没吃团子,我就喝了一点糊糊,没放面,只有野菜……啊……别打了!姨妈你再打我下午就没法进山去挖野菜和捡柴火了……晚上就更没得吃了……”
嬴洲洲费力地喊叫着。
直到嬴姒打累了才收手,又重重地踹了便宜侄子一脚,回屋去睡午觉了。
嬴洲洲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慢吞吞爬起来。
好疼……
嬴洲洲早就不流泪了,挨了这样的打也不哭,因为哭没什么用,还不如省省力气。
嬴洲洲这回腿更瘸了,他拎着破筐,准备去山里挖野菜,再捡些柴火回来。
进了山林,嬴洲洲每次蹲下挖野菜,再站起身继续走的时候,都会眼冒金星,他还是得干活,不干活晚上连野菜糊糊都没得吃了。
一天两顿,饿不死就行。
嬴洲洲实在是又饿又累,身上还疼,挖了小半筐野菜后,脚下发软,摔在了地上。
他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着歇一会儿。
等他歇够了,刚准备起身,就看到……身边竟然有个人!
是个女人!
是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该不会见鬼了吧!
嬴洲洲吓得扔了破筐掉头就跑,跑出两步,又回来了。
他的处境左右不会更糟了,难道还怕遇到鬼吗?
整日里被各种人欺负,难道还会被鬼欺负吗?
嬴洲洲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这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她仰着脸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还湿漉漉的,披头散发,右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把长尖刀。
“喂……”
嬴洲洲试着唤她。
没反应。
嬴洲洲又挪着脚步凑近瞧了瞧,她还有呼吸,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看起来像是个穷人家的打扮,但为什么握着刀躺在这里。
他往上看了看,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吗?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她的身边有一支桃木簪,他捡起来,发现桃木簪上面刻着四个字。
【阖家幸福。】
他恰好就认识这四个字,因为他母父还在的时候,曾在他生辰那日送给他一只银手镯,上面就刻了这四个字,他把这四个字记一辈子。
但母父去世后,姨妈将那只镯子撸走了,所谓帮忙保管。
嬴洲洲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又遍布淤青的手腕,摇摇头。
“喂,醒醒。”
嬴洲洲推了推女人的肩,还是没反应。
他四下又望了望,这里没人,他便在她的身上摸了摸。
本以为她流了这么多血,身受重伤醒不过来了,但是这一摸才发现,她只是断了右小腿,身上并未流血。
嬴洲洲的心跳得很快,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他将桃木簪收进了怀里。
“我就救你一次吧。”
姨妈整日里去赌,她有一分钱都要去赌场赌,那我今日也赌一次。
嬴洲洲用牙咬着破筐的提手,腾出两只手握住这女人的手臂,费力地将人往回拖。
真沉啊……
这女人身形高大,又长得魁梧,身上的衣裳浸湿了水,拖起来可真费劲。
嬴洲洲本就没什么力气,身上又都是大伤小伤,他拖一会儿,歇一口气。
歇到第五次的时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再去看看这女人,正好看到女人袖口露出的花纹。
嬴洲洲怔了一下,这花纹他认识,他整日都给城里的大户人家洗衣服,他当然见过。
于是……他将这女人翻出来的袖口叠了回去,花纹隐入其中,又不见了。
说了赌一次,那就赌一次吧。
嬴洲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日里走半个时辰的路程,他拖一会儿歇一会儿,用了两个时辰才回去。
好在现在天都黑了,路上也没人看到他。
要不然这么拖一个女人回去,那些人指不定又要说什么闲话了。
嬴洲洲终于回了家,姨妈不在家里,估计是拿到洗衣工钱又去赌了吧。
不在家也好,不在家就不会找茬打他。
嬴洲洲将这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拖进了自己的小破屋。
家里没有蜡烛可点,他借着月光,打来了干净的水,想要给女人擦擦脸上手上的血。
但是……
这女人手里攥着的刀太紧了,她明明都昏迷不醒,为何还不松手?
嬴洲洲一根一根掰她的手指,怎么都掰不开,只得放弃了。
嬴洲洲打算将她带血的衣裳都脱了,放进大盆里,明天一起洗了。
才脱到一半,嬴洲洲的脸都红了,这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是闭着眼睛脱的。
等脱完后,给她盖上被子,他没忍住,又看了看她的脸。
她脸上的血都擦净了,真是一个长得好看,又身形高大的女人。
就是……
嬴洲洲用指腹按住她的眉头,轻轻往两边拨去,他自言自语道:“为何一直皱着眉呢?是腿很疼吗?”
他大着胆子抚平她的眉头,可他一松手,又会恢复原样。
嬴洲洲摇摇头,去厨房做了两小碗野菜糊糊。
一天就两顿饭吃,还得填填肚子,万一今晚半夜又下雨,还得爬上去修房顶呢。
等嬴洲洲回到屋里的时候,他借着月光,发现……床榻上的女人不见了。
人呢?
嬴洲洲两只手都端着小碗,还不等转过身找人,他的脖颈突然被一把刀抵住了。
刀尖好冷啊,他打了个哆嗦。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
“别动!”
她的声音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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