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谢逾白失眠了。
不是为身处离奇幻境而辗转不安,也不是为凭空出现的姐姐而百思不解——他素来有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好心态,毕竟小说世界诡异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从不多作纠结。
失眠原因只是,这屋内的燃香,不合他意。
北玄国皆知,谢侯之子乃天降龙凤才,落地即能言。小侯爷备受荣宠,风头无双,打小金贵惯了,即便他本无挑剔之意,身体也会替他嫌弃。便拿床榻之物来说:
非练实为芯、雪絮为裹,不枕;非冰蚕之丝、暖凤之绒,不盖;非玉蛛所织、海鲛所纺,不卧。
往往还要点上惑梦阁一勺百银的香,才能睡得安稳。
前几点“骄奢淫逸”都被昆仑山的“虐待”磨灭了,就这最后一点燃香安神的富贵必不可少。毕竟惑梦阁调出的香,甲冠天下,闻名南北境,连谢逾白的那位上仙师尊也在用。
虽然最顶尖的那几味香,小小一匙便要百银,但仍是有无数权贵竞相购买,是以惑梦阁直接垄断了上层圈子的香料市场。也正是价格高昂但谢府一年四季都在买的缘故,让谢逾白一度怀疑自家老爹是不是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谢府如此,何况万剑山庄?
想着千年大族,不至于那么小气,谢逾白便想让绷带男孩带自己去讨要些来。
“呃,那个……”张口欲唤,谢逾白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便改口道,“哥哥?小哥哥?你在吗?”
唤了几声无应答,谢逾白掀被下床,披上雪白狐裘,打了个响指欲燃灯火,发现蹿不出灵力,有些心累:忘了自己五岁时灵脉未开,无法引气凝灵,只能用用体术而已。
只得老老实实点了火盏,一推门,冷风直灌,他冻得一哆嗦,瞬间打消了外出的念头:“罢了罢了,艰苦卓绝是美德。”
然而视线无意扫到隔壁给男孩住的房间时,他顿住了。
那房间,大门洞开,黑灯瞎火,风雪吹得门窗摇摆作响。
“哥哥?”谢逾白眯了眯眼,将火盏换成灯笼,踱步过去。
侧身立于窗外,悄悄窥视,确定屋里无甚异常动静,方才提灯探入。
橘光之下,寂静无人息,但这也让谢逾白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凶杀案。
他都要被作者搞得神经紧张了。
床头传来滴答声,定睛望去,架子上晾着谢逾白白日给他的裘袍,屋中仅存的暖炭也全供给了袍子。
这么冷的天,他的手本就皲裂了,竟还跑去洗衣服?
谢逾白又气又自责,骂了声“榆木脑袋”,探探被窝,尚有余温。
“大半夜的,他去哪了?”
“嘘~嘘~”
“嗯?”谢逾白耳尖动了动,回头看入暗夜中。
风雪呼啸,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夹杂了几声少年的口哨,婉转,轻快,还有一点……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听过?
和男孩的失踪有关吗?
眼下想要离开这个幻境,就不能放过一丝线索,谢逾白紧了紧袍子,寻声,没入雪中。
夜间风雪比白日更凶,谢逾白立起兜帽,小脸埋入帽檐的绒毛中,没遮住的鼻尖被吹得通红。
不知是不是错觉,越接近哨音,风雪越小。
直至转入一个被雪覆盖的荒院,风雪停了,然而哨音也没了。
谢逾白环顾四周,屋舍破落,林木阴森,一片寂静中,独独院落中心的八角石井最为显眼。
谢逾白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无非两种套路,井里有鬼,背后有人,前者头发缠,后者用手推。”
作好心理准备后,他步步逼近,然而离井口两步时,脚下突然一绊。
低头望去,是块半掌大的漆黑石板。
从石块插入雪地的角度和积雪程度来看,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石块被削了棱角,中心胡乱刻画,囫囵一看,倒像是一块小墓碑。
谢逾白放下灯笼,一边埋怨“为什么每个小说副本都要搞七搞八,boss直接出来打一架不好吗”,一边戴上手套,口嫌体正直地按照他以往刷副本的经验在墓碑周围开挖。
他以为“线索”埋得很深,谁料,十指才插入雪中,就触到一片粘腻湿滑。
谢逾白动作一僵,一点点拨开雪层,在看清雪下所埋之物的刹那,脚下一踢,赫然退开,扔掉粘腥的手套,剧烈干呕起来。
不是血。
不是尸体。
不是骷髅。
小小坟坑。
密密麻麻塞满小动物的残肢。
壁虎,青蛙,蜘蛛,兔子,老鼠,毛毛虫……还有很多已经碎得认不出原貌的东西。
全是四分五裂,耳朵、腿脚、尾巴全被残忍撕裂分割。
“咳咳咳!”谢逾白强止住呕吐的冲动,用裘袍和雪拼命搓洗着指头,怒道,“谁在这?别装神弄鬼了,快出来!”
话音刚落……
“呼——”
一阵轻微的人息,突如鬼魅般出现在谢逾白背后,他的唇甚至近在谢逾白耳畔,他轻轻地、仿似撩拨地,吹了口气。
这么冷的冬天,人呼出的气自然是温热的,但这个瞬间,谢逾白却确确实实感觉自己如坠千层冰窟、被地狱阴寒笼罩,血液全部凝结。
“嘻,你,在玩什么呢?带我一个好不好?”
谢逾白一点点转头,看见了一张漆黑狰狞、被火烧焦的脸,皮肉脱落,扭曲外翻。
而那张几乎要搁在谢逾白肩头的脸,也顺着他的视线,眯着绿莹莹的、凸得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好奇地看向前方的动物尸坑。
感受到谢逾白的视线,脸也将目光收了回来,扭过头,殷红如血的唇,勾起了渐大的幅度……
“嘻——”
“啪!”
那鬼话没说完,谢逾白就毫不犹豫地将早就攥实的冰团狠狠砸在他脸上。
对方一惊,却胜在反应迅速,瞬间闪开,雪团砸到石井壁上。
“给你降个温,”谢逾白拍拍手,提着灯笼站起来,“下辈子投个好胎,不用谢。”
那人他低低地笑起来。
笑声轻柔而婉转,不是女气,而是如鬼般阴寒。
他单手撑着脸,另一手扯住脑后的头皮,狠狠一撕,令人肉疼地刺啦一声,伪装的头套被撕裂,两侧的黑发滑落,将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
“有意思。”他道。
观他身量与声线,应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袭深紫外袍随意搭披,雪白中衣系得松松散散,饶是这样,也能看出他身型偏瘦,长发散落,几乎及踝,胡乱倾泻,无冠无簪,不曾打理,却依旧服帖顺滑。
谢逾白不动声色地观察他,心想:“但若能从体貌断人,他定是个美人。”顿了下,又想,“也定是个疯子。”
见谢逾白的反应完全不像之前那些人,少年捂脸的手缓缓往上撩起头发:“难得遇到没被我吓吐又没被我吓得尖叫的人呢,竟是个没断奶的娃娃。想和哥哥打雪仗么,嗯?”
这人诡异得紧,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毒舌吐信,叫人满身鸡皮疙瘩。
谢逾白正要驳一句“你才没断奶”,话音生生截断在他变脸般抬起的面庞中。
“夕……霁光?”
不,不对!
少年肤色白得渗人,唇如浸血,和夕霁光一模一样的俊美容貌,却因了他的气质和神态,判若两人。
一个如作者所说,是霁月含光。
而面前这人,宛若夜影寒潭。
谢逾白视线一沉:“你是谁?”
少年惊奇地吹了一声哨音,如蛆附骨的眼神从头到脚舔舐过谢逾白,仿佛能看透他童身之下的灵魂:“不错呢~”
这三个字,不知是在赞美谢逾白没认错人,还是在赞美没认错人的谢逾白。
谢逾白眉头紧锁,寒声道:“睡在我隔壁那个男孩在哪?是不是你带走的?”
诡异少年眼角一弯,正要作答,院外忽然映开一片橘光,同时,一声雅致之音传来:
“谁在里面?”
此声一出,诡异少年眸子弯得更甚,似是盛满令人战栗的喜悦,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情感。
但他并未做声,也未转头,而是定定笑看谢逾白,拇指在眼尾一抹,苍白的脂粉被擦掉,露出一粒艳红的、夕霁光没有的,朱砂痣。
他修长苍白的食指竖在唇间,对谢逾白道:“嘘……”
轻轻一句,也如婉转哨音,似威胁,似诱惑。
随着此声,他的身形竟那般凭空消失,同时,雪卷风刮,安宁的宅院再次被呼啸声灌满,而他,就像从未来过。
谢逾白全程的紧绷和强装,在这一刻尽数卸了力,手心一松,灯笼摔落雪中。
“主……呸,谢小侯爷?”
院外之人探头进来,在看清谢逾白的刹那,不安的眼瞳陡然一亮,像找到了护身符般冲了过来。
谢逾白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来者,眼瞳亮得惊人,面上是不属于五岁孩童的极致冷静。
而他说出的话,也让来者瞳孔一睁,愣在原地。
“你刚刚,想叫我‘主角’对吧?”
“夕霁光,我们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