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不愿意跟我走?”
男孩听见仙童子这么问。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直到仙童子向自己伸出手,整个人也依旧是懵懵的。
也许,这个人是不同的……
他想。
他如被诱惑般,抬起了手。这时,手背上被血浸污的绷带有所松动,隐约漏出一道诅咒般的魔纹。
“!”
男孩骤然清醒,赶在仙童子察觉之前,即刻收手入袖,埋首低眸。
“嗯?”谢逾白歪歪头,“不愿意?”
男孩摇头。
他想说自己是魔星,是祸害,会给他带来厄运。
却又怕说了之后,仙童子真的会厌恶了他,不再理他。
——男孩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生了私心。
他太久不说话,唇开合了数次,才生涩艰难地发声:“我是……家奴,命契未尽,不得……离庄。”
谢逾白:“那好办,我可以——”
“纵使销毁命契,”男孩连忙打断他,声线喑哑,“我……也不会离开。”
“……”
谢逾白看着男孩一脸痛苦的表情,指尖缩了缩。
既然那么难过,为什么要说谎?
你的眼睛太干净,太透明,言不由衷,一眼就能看破。
思及此,谢逾白突然想到南风岸:小哥哥,有机会你该拜南风岸为师,让他教教你如何藏起所有情绪,滴水不漏,从头到脚,宛若冰封。
“也罢。”谢逾白转身,向马车走去。
背后,男孩眼中的光暗了下去。
“那我送你回庄吧。”
男孩抬头。
小小谢老大爷式插手手,老大爷式慢慢挪:“虽然我算不上贵宾,但向山庄指定下人的权利总是有的,我们住在山庄这几日,你便在我身边伺候吧。之后……”
之后温水煮青蛙,我等着你改主意。
男孩愕然。
谢青鲤掩唇一笑,冲男孩眨了下眼:“我家‘小主子’发话了,还不快来。”
男孩实在是不会掩藏情绪,颤抖的唇角止不住地想扬起来,又被笨拙地压下去,眼眶盈满滚烫,又被他重重一揩,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氤氲。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因为身上有伤不灵活摔了一跤,也不喊疼,快步跟上。
谢逾白用余光瞥着他,叹了口气。
谢青鲤把小小谢抱上马车,却低估了弟弟的重量,粉颊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搬上去,不禁喘息。
谢青鲤揉着腕:“鱼儿,你该减肥了。”
谢逾白:“!”
这话戳到了必须保持完美身材的纸片人主角的痛处。
我我我我长大后狂吃海喝也吃不胖惹得多少女孩纸羡慕的事情我会说吗?你看我骄傲了吗!
小小谢义正言辞地伸出食指:“我一点都不胖,是你太瘦!细胳膊细腿,抱不动人!”
“好好好。”谢青鲤被他嘟脸皱眉煞有其事的小模样逗乐了。
男孩也忍不住笑出声。
谢逾白从车窗探出头:“咦?”
男孩浑身一僵,遭了,不该笑的!
他惶恐道:“对不起!”
“干嘛道歉?”谢逾白勾头看着规规矩矩跟在马车侧边的男孩,道,“你进来呀,跟在马车旁作什么?那么大的雪,不冷吗?”
男孩怔住,别说他身份低微,便是寻常的侍从,哪有主仆共乘一车的道理。
谢逾白杵着小肥脸笑他:“呆呆的。”
又突发奇想,扭头道:“姐姐抱得动他吗?”
男孩即刻回神,连连退步:“不,我……”
然而抗拒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少女送上了车。金钱堆叠出的温热和暖香扑面而来,男孩脑子一炸,披着谢逾白的裘袍,僵直地坐在姐弟两对面。
谢青鲤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却没有鄙夷仆从的清高,说抱就抱,毫不扭捏,抱进去后还贴心地递给男孩一个小暖炉和一盏润喉汤,对他笑了笑。
她的笑总有抚慰人心的温柔。
男孩不敢看姐弟俩,绷带下面的脸早熟透了,想小幅度地往外缩,又怕把身下柔软精致的锦塌多弄脏一分,呼吸也不敢用力,怕搅混了这满室好闻的淡香。
谢青鲤安置完男孩后,眉目弯弯地向谢逾白道:“抱得动,如何呀?他虽比鱼儿高一个头,重量却不及鱼儿的一半呢~”
若细心分辨就会发现,有时候谢青鲤说话的尾调和语气助词,和长大后的谢逾白一模一样,但自尊受损的主角谢并没有注意到,现在的他只是冷笑:“呵,女人。”
“呵~小神童。”谢青鲤黑眸一转,笑笑的模样,也像极了多年后的他。
“夸我我也不理你。”
“不理就不理。哎呀,不过待会我得送信回去,就写当年名动京城三岁能文四岁成诗的小天才,如今更神了,五岁便自学得上等轻功,方才踢人的速度连我都跟不上呢。”
“……”
“这封信送出去,赖在家中不上学堂的小天才,一定会被送上昆仑山学艺的吧~”
“姐,对不起。”
……
男孩听着姐弟俩说笑,捧着暖手的热汤,只觉一室暖意,浸透人心。
他默默地想:他俩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值得世上最美好的祝愿……
男孩的面庞倒影在清盏中,眸中涟漪荡开星光,纵使面庞污秽,仍存风动清雪样。
谢府一行人从后山入庄,虽不张扬,仍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万幸是庄中其他长老为他们引路安顿,夕霁光并没有来。
谢逾白松了一口气。
势必将幼驯染扼杀在摇篮中!
跟随长老在万剑山庄千变万化的迷阵中穿行,偶尔经过谢逾白印象比较深的亭台楼阁,谢逾白突然想起南风岸与自己受到夕霁光接见时,夕霁光说过的一句话。
他那时说:“谢兄小时候来过的,忘了吗?”
谢逾白脚步一顿,仿佛无意间窥破了暗夜的一角,但那束灵光闪得太快,他没有抓住。
“小侯爷怎么了?”引路长老笑呵呵地弯下腰看他。
谢逾白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他反应极快,心思一转,就仰着一张童真的脸,奶声奶气地问:“方才经过花园我听见几位姐姐说,‘今年庄主又没回来’,可是我们不正是给夕故年庄主过生辰吗?难道,他喜欢和大家躲猫猫?”
“这……”引路长老笑容一僵。
谢青鲤挡在谢逾白身前,歉意道:“舍弟年幼,加之初次来访,有所唐突,请长老见谅。”
引路长老抚了抚长须,叹了口气,道:“无妨。”
他走到谢逾白面前蹲下,似是特别喜爱这个可爱漂亮的小娃娃,慈祥地捏了捏他的肥脸,用逗小孩的语气解释道:“我们庄主啊,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闭关,可能是忘了回家的路。但每年,庄主的妹妹,也就是我们的夕颜副庄主,都会宴请四方,为他办生辰宴,升起巨大烟火,既是祈福,也是唤他回家。”
谢逾白:“……”
这种人已归天而且你们也觉得他已归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们别咒他好吗!你们庄主可是在这山庄中爆体而亡的!
呃……好像不管怎么说,夕故年都挺惨的……
谢逾白费解的表情愉悦到了长老,长老心生喜爱,一捞他的小胖腰,就要抱他起来。
“长老别!”谢青鲤惊恐地阻止。
但,晚了。
只听“咔嚓”一声……
“哎哟——!”
谢青鲤:“长老!”
万剑弟子:“师父!!”×N
谢逾白:“……”
“小、小侯爷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折了老腰躺在担架上的万剑长老,如此说道。
“院落就在前方,谢师姐直行便好,我等先行告退!”挑起担架一骑绝尘并大喊“快传医师”的万剑弟子,如此说道。
“哎,请长老见谅……噗,咳,我是说走好!……哈哈哈哈哈!”等到看不见人影终于绷不住悲痛遗憾的脸忍不住捂肚子大笑的谢青鲤,如此说道。
“……有意思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第一位因体重被嫌弃的龙傲天,如此说道。
受到了“人格侮辱”的小谢逾白黑着脸,气鼓鼓地走了。
已经取下裘袍抱在手中并换了谢逾白给的新衣的男孩,快步跟在他身后,声音极低道:“你不胖。”
谢逾白哼着气斜睥他,妄图从他脸上找到纯属安慰词的虚假,却发现他的神情认真极了,不似说谎。
“当真?”
“嗯。”
谢逾白搓搓手呵着气:“那,等你伤好了,你背我出门可以吗?好冷啊,我不想走路。”
“不敢,”男孩惶然后退,说罢,又怕这个说法让谢逾白误会是肥胖的缘故,忙道,“我是说……”
“我知道你是不敢碰我,可是你看,在马车里,姐姐花费了好多灵力给你疗完伤,我还把爹娘给的上品培元固本仙药都给你吃了,”谢逾白试图道德绑架他,“我说了你不用赔,那我让你抱抱我都不可以吗?”
也不知是哪句话撞动了男孩的内心,他闻罢,单膝跪地:“我的伤已无大碍,小侯爷……上来吧。”
谢逾白犹豫了一下,打量了一圈,见他之前暴露在外的伤口当真已经完全痊愈,一边感叹“爹娘真是财大气粗,这种程度的药也搞得到”,一边小短腿一蹬,爬上了男孩的背。
这么近距离一感受,男孩当真是瘦得伶仃,谢逾白突然有些小小地良心发现了:“沉吗?”
男孩兜住谢逾白,明明骨瘦如柴,却意外地有力量,起身前行的步伐都比谢青鲤和长老要稳。
听到谢逾白问,男孩突然笑了一声,轻声道:“不沉。”
“真可靠,”谢逾白笑道,“哥哥,那我就把自己交给你啦,什么谢青鲤,什么长老,哼。”
男孩唯恐谢逾白摔下去一样,把他往上推了一下,护得更牢了。沉沉地点头:“嗯。”
谢青鲤看着地上明显比刚才那一路更加沉重、更加“不可自拔”的男孩的雪脚印,同情地摇头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