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工部尚书名叫虞田，算是两朝元老，工部侍郎仅置其一，是他的关门弟子刘栖。

六部中工部为掌管营造工程事项的机关，并辖文思院、军器所，又一度兼领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①。这里的差事繁琐，官员们终日钻研苦干，少有心思参与朝堂内部党争，还算是个清净之地。

苏御到时，门口连个通传的都没有，内院里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只见一小童抱着比半人高的书册从面前晃过，陈雪趁机问道：“小孩，虞尚书可在？”

小孩的脸被书册挡的严实，脚步不停，说话声音也像是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飞快，“尚书大人在文思院呢，公公有什么吩咐吗？我还赶着去给各位监员送资料，公公若是不着急就在此等会，若是着急，公公沿着这条路向左走，看到红屋子再直走，下一个路口右拐过桥，再走二十米就是了。”

“嘿，你这小孩，”陈雪大概是还没遇到过这么待见客人的，正想呵斥两句，那小童已经抱着资料跑远了。

苏御倒是没生气，笑了笑：“早有耳闻这虞田是个奇人，看来这工部，也挺有意思的。”

“薛不义。”听见苏御的喊声，薛不义飞快冒出来凑到他的身前，眼神还在微微发亮。

“你听清楚那小孩刚刚说的话了吗？”

薛不义点头，他听声异常灵敏，并且过耳不忘。

“你去，把虞尚书找过来。”苏御说着，走到内院一石桌上座下休息，来来往往有不少人，就是个个眼神空洞若无物，更别说招呼他和陈雪了。

左右等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苏御便听见一声便撕心裂肺的叫喊。

“哪里来的小贼——”

“别跑，都给我追，给我抓住他！！”

回廊的另一头，薛不义手里拿了个什物，正飞快朝苏御奔来，他后面追着个身穿绀色官服的中年人，气喘吁吁，想来就是虞尚书了。

内屋窗户倏地打开，争先恐后跑出来好些人，个个披头散发，见了薛不义就往上扑。可这群废柴怎会是金吾卫的对手？薛不义三摇四晃，一脚一个，没几下就窜到了苏御的面前。

虞田急冲冲的跟上来，滔天怒气还未迸发，瞥见薛不义面前的两个人。

那穿着大内宦官服的好像是陈雪？

而坐着的那个俊秀青年……好像是陛下？

“都别动！”虞田大喊一声。

刚刚还张扬舞爪的一群人，在他一声令下后像是突然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夸张的表情。

虞田拍了拍衣摆跪下，“老臣参加陛下。”

苏御抬了抬手，“虞老，好久不见。”

虞田现在属于半退状态，平日也不上朝，现在的工部大多事宜由刘栖在负责，所以这句好久不见也不是客套话，就连原书中的反派皇帝也没怎么见过虞田。

“真没规矩，”苏御将薛不义刚刚抢来的东西递还给虞田，“虞老莫怪，孤刚来文思院却不见你人影，便吩咐了金吾卫去寻，只是这小孩不怎么通人情，不是有意冒犯。”

虞田抹了抹汗水，他还奇怪这青/天/白/日里哪里来的贼，偷这不值钱的模型零件，“不妨事，是老臣怠慢了，陛下您怎么突然到文思院来了？”

“今日闲暇，便过来看看。”

虞田点点头，然后一边笑着领苏御往里走，一边回头喊了一声：“行了，别愣着了，都去做自己的事。”

那些刚刚像被施了定身术的人才开始活动，纷纷双眼无神的又回到各自工位，继续埋头苦干。

屋内堆满了轴卷，连个像样的下脚地方都没有，虞田拖来一根尚且空闲的板凳，自己却站着。

“陛下请坐。”

苏御环视了一圈周围，抬眸问陈雪，“虞老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吗？”

这文思院内别说侍从奴仆，就连门口一个扫洒通传的都没有。

“有，”虞田笑呵呵道：“只是老臣这里不养闲人，每一天，每一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因此，人手有些不太够用。”

工部主管全国城郭、宫室、舟车、器械、河渠等政令。兼管制造武器、金银、犀玉等器物②。这里可以说是每天忙的魂不守舍，像刚刚那群人，除了虞田的声音还能传进他们的耳朵里，其余什么都听不见了。

苏御体谅道：“若是人手不够，可以向吏部提，回头孤再让陈雪调两个伺候的过来。”

谁知虞田提到这个便脸色大变，“使不得，使不得，多谢陛下好意，但这一个钉子一个眼，老臣这里刚刚好，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行。”

苏御闻言便问：“那前些日子，孤差人送来一个学生，名叫张子柒，不知虞老将他安置在了何处？”

“学生？”虞田摸了摸胡须，“老臣最近钻研模型，不知何来了个什么学生，应当是老臣的弟子刘栖安排的。”

苏御淡淡道：“孤想见张子柒。”

虞田连忙差人去找刘栖，等茶都喝完了半盏后，总算见到刘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

张子柒面容憔悴，身上衣袍也蹭得脏乱，哪还有半分当初在国学院的潇洒模样，他看见苏御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苦着眉头喊道：“陛下……您可算来看我了。”

苏御倒是笑了：“怎么弄成这样？”

原来以张子柒的学渣成绩，在科考中也没能考上进士，奈何他很得苏御的青睐，便让陈雪安排他进工部做个学徒。

可这工部尚书虞田脾气出名的古怪，能在工部里待得人也少不了点真本事。猛然上头塞过来一个人，刘栖便问了问，问张子柒会做什么，偏偏这混小子说了一句：“我什么都不会。”

这下可好，直接被打发去烧柴火了。

张子柒在柴房里烧了好几日的柴，一张小脸脏兮兮，看着苏御的眼神委屈极了，“陛下，我能不能还是回国学院啊？我发誓好好读书，明年再考一次科举。”

原本听说陛下安排他进工部，张子柒兴高采烈了好几天，连温兆言这个状元郎也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可谁知道是来这里烧柴火的？

他虽然家道中落，但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

确实要笑掉大牙了，连陈雪都笑了，“张小公子这成绩，就算是明年再考科举，怕是也难入进士。”

虞田倒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在他这儿，有用就是有用，利用起来，没用的就是废物，该烧柴烧柴，该滚蛋就滚蛋，工部可不养闲人，一个多的子都没有。

苏御此番本想劝虞田收张子柒为弟子，好让张子柒在工部专心研究火铳，但看样子虞田是不会轻易答应，若是强迫，虞田也不会真心教授，也是无济于事。

苏御把目光落到虞田手中的东西上，转而问道：“虞老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个？”虞田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作脸上有了几分笑意，“这是老臣新做的辘轳③模型。”

大庆如今所运用农田灌溉工具主要还是以中小型为主，以前是用桔槔④，一种是利用杠杆原理的取水工具。随着农田耕作规模的扩大，桔槔已经不能满足农田灌溉的需要了。于是出现了另一种灌溉工具——辘轳。辘轳便于深井汲水，弥补了桔槔的功能缺陷，满足了农田灌溉对水资源的进一步需求。

刚刚薛不义抢的应该就是辘轳的零件，也难怪刚刚虞老这么激动。

张子柒倒是对这些东西很有兴趣，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目光里含着隐隐崇拜。

苏御微微沉思，片刻后道：“虞老可知，我为何要送这个学生进工部？”

虞田眯起眼，圣意难测，他怎么知道苏御什么意思，“请陛下指点。”

苏御笑了笑，指着脏兮兮的张子柒道：“虞老，张子柒天资聪慧，他可以做出比辘轳更好的取水工具。”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要知道这辘轳可是虞老的最得意之作。这青瓜小儿，何以敢夸下此海口？

张子柒张着嘴，疯狂摆手道：“我？我不行，陛下……您别开这种玩笑。”

“孤从不开玩笑。”苏御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子柒的表情就像是被雷劈了。

不是开玩笑？陛下对他哪里来的自信啊？分给他一点点好不好？

虞田倒是被气笑了，若这人不是陛下的话，他可能已经马上把人轰出去了，果然朝堂内那么多人说苏御是昏君是有道理的。

简直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刘栖毕竟还年轻，没那么沉得住气，开口间对张子柒就带了几分嘲讽，“就凭这小子能比过我师傅？陛下就算偏爱他，也不能侮辱我师傅吧？”

苏御轻轻斜他一眼，原本脸红脖子粗的刘栖又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虞老不相信孤的话？”

何止虞田不相信，满屋子人都不相信，其中还包括张子柒本人！

苏御一笑，这才露出此行的真实目的，“那虞老与孤打个赌如何？若是张子柒真能做到此事，虞老就破例收他为弟子。”

虞田脸色发青，“若这小子真能发明出来，我何止收他为弟子，我做让他做我老师！”

刘栖也梗着脖子道：“没错，我也喊他做我师兄！”

苏御点头，张子柒害怕的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陛下，我真的不行啊，就算您没开玩笑，那我也没开玩笑啊，我是真的不行……”

苏御微微侧目，也小声说：“你还想回院里烧柴火吗？”

张子柒迟疑片刻，然后疯狂摇头。

“你行的。”苏御拍了拍他的肩膀，“孤说你行，你就行。”

在苏御那双坚定的眼神里，张子柒也像被一股莫名的自信感染了，“我……真的行吗？”

不是吧？

难道他真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