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森。
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是李德森。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他也淋了雨?
那其他人会不会也……
池蔚站在拐角的阴影里,脑海里有点乱。没由来地,楚柠冷淡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有的人比我更该死。”她用最淡漠的语气说出最狠厉的话,清澈的眸子转过,闪烁着泠泠的水光。半晌冲他嫣然一笑,伸出了手。纤细的皓腕莹白润泽,递过来一把带着铁锈味儿的黑伞,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淋雨……
因为她提前就知道淋了雨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那其他人呢?她有告诉其他人吗?
一定没有。
明明知晓答案,但池蔚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不会是她故意的。
那样一个看上去柔弱可欺人畜无害的人,即便是再心比天高,也不可能生出这般险恶的用心。
池蔚这样说服自己,但思绪却不自觉地延伸到了更深处。
她知道淋了雨进入几百年前的人会被蛊惑,要么被怪物吞噬,要么自己跳海吗?这样凄惨的结局她有考虑过吗?
“扑通!”
又是一声。
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大副模样的人整了整帽子,张开双臂,脸上带着堪称愉悦的神情,像只滑翔的海鸥一般朝着海面飞扑下去,池蔚甚至能感受到那海水溅到了脸上。
船舷边上的水手们欢呼起来,为他们坠入死神怀抱的同伴喝彩。
他们一个接一个,有几个似乎是担心自己跳海的花样不够有创意,从一旁还未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拿起一把银白的餐刀,在四肢上划出几道血口子,然后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张开双臂以倒仰的姿态跌落进海里。
墨蓝的海水里缓缓洇出鲜红的血,围绕着那个沉入海中的水手蔓延开来,不远处的海面上水波异常地涌动,似乎有鲨鱼嗅到了血腥气,正在成群结队地赶来。
下一个水手割开了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泉一般涌出。他就那样歪着脖子,带着他两米高的红色喷泉跳进了大海。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有人调大了音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舞曲混合着血腥的气息,在夜色的掩映下飘散到不知名的远方。
几只鲨鱼悄无声息地出现,撕扯着那坠海者的尸骨。水手歪着的脑袋浮出了水面,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不过几秒就又被一口咬住拽回海底。
池蔚看着眼前越来越血腥的场景,忍不住有点想吐。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经历了头一天的刺激之后已经无坚不摧。但没想到还是受不了。
毕竟是个正常人类。他自我安慰。
那么多人集体跳海,虽然知道他们大概率都是死去几百年的亡魂,但这样的场景还是挺有冲击力。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逐渐缩短的队伍,眼看距离李德森越来越近,再过几个恐怕要跳下来的就是他了。池蔚不禁有些后怕,要是自己也喝了那酒,说不定也会变得浑浑噩噩,和李德森一样。
池蔚把航海日志重新塞进口袋,慢慢从后腰拔出一把餐刀——这是在跟踪那少年时路过餐桌前顺过来的。
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NPC们跳海,但其中不包括活人——或者还有生还可能的半死人。更何况,李德森会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楚柠搞得鬼。
无论怎样,他不太希望这丫头手上沾了人命。
他也清楚这想法在赌局里听起来着实荒谬的,但既然他来了,凡事他就要讲自己的规矩。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队伍末端,瞅准时机混了进去。旁边几个水手嘟囔了几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
池蔚伸手钳住李德森的手腕,把他往偏离队伍的方向拉。但李德森的力气出奇的大,他竟制不住,反而被拖着往船舷那边靠过去。冷风一吹,刺骨的寒凉。
“你醒醒!”池蔚一只手短暂地控制住他不断挥舞着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但中年男人就像是三魂六魄已经离体了一样,怎么打都没反应。涎水顺着咧开的嘴角淌下,嘿嘿笑个不停。
池蔚无法,只能用蛮力和他杠,阻止他往海里跳。
鲨鱼们盘旋在船边,大块的尸体在混合着鲜血的海面上漂浮,等待它们大快朵颐。
“扑通!”
前面最后一个水手一跃而下。下一个就是他们。
池蔚咬紧牙关,用尽了所有力气,总算勉强阻止了李德森拖着他一起往海里跳。
身后被挡住的水手们露出不耐的神色,有人不住地探出头,眉目间笼罩着一层黑色死气,满是躁动与阴郁。那个刚开始见到的老人伸出手拍了拍池蔚的肩膀,冲他僵硬地笑,“跳啊。怎么还不跳?”
“再不跳,就有怪物来吃人了……”
鱼腥味儿塞了一鼻子,池蔚终于看清楚了那只手。那手上长满了细密的银色鱼鳞,中间挂着滑腻的水草。池蔚好不容易半干的肩膀瞬间又被沾湿了。
“跳啊!”老头诡异地重复着,眼珠浑浊发黄,嘴巴大张,露出猩红的舌。“快跳啊!”
“跳啊!跳啊!”
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等着的水手拍掌加入队伍。像是无数小蜜蜂在耳边飞,他们围着池蔚和李德森大喊。
“快跳!”
就好像再不跳就来不及了一般。
漆黑一片的夜空忽然闪过一道霹雳,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
像是一滴水入了油锅,所有还没跳下去的水手脸上瞬间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恐惧。
“它要出来了……”一个水手喃喃道。
看过了苏格曼的航海日志,池蔚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那个“它”指的是什么。
围着他和李德森的水手们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尖利得简直要盖过音乐。
“快跳!”
“再不跳就来不及啦!”
“要被怪物吃掉的。”
“跳下去!”
“快!快!快!”
池蔚像是脑子被一根烧红的针扎了一下,意识开始模糊,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
李德森在这样的声音里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用力挣脱池蔚的束缚,一个转身后以极其不协调的姿势爬上了船舷,没有丝毫停留地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在接触到海面的瞬间就沉了下去,几只久久未走的鲨鱼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过来,瞬间便将一个活人撕扯成了碎片。
水手们拍掌称好,又接了上去继续开始往海里跳。
池蔚摇摇晃晃地扶着船舷站起来,指尖火辣辣地疼。
他低头一看,李德森挣开的力道太大,他右手食指的指甲被那股力道撕扯得微微有些开裂。
池蔚用左手按了按伤口,一缕鲜血从里面溢了出来。
他漠然地抽回手,把血抹在衣服上。
他没再往海里看一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极慢地转过了身。背后是一个接一个往海里跳下去的亡魂。
“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魔咒。
他原本想离这个诡异的场景远一些,再远一些。但刚转过身,脚步一顿。
底舱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那少年站在门口,正遥遥地望着他。
发现他转身后,没有片刻犹豫,叶楚朝他跑了过来。
站定在他跟前,池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那少年往前倾身,忽然抱搂住了他的腰。
“别靠近!”叶楚伏在他的胸口喘了口气,惶恐道:“他们在跳海。”
温热的身躯缩进了怀里。羽织宽大的领口折叠竖起,池蔚垂眼就能看到少年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往下是一片白皙如玉的皮肤,暧昧的光线下甚至连脊骨深处的凹陷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清浅的呼吸铺洒在脖颈,带着惊惧的呜咽,像某种小动物。
池蔚闭上眼缓了缓,喘了口气,伸手推开少年,“我知道。我没事。”
他确实没什么事。有事的已经跳海去寻死了。
他只是冷。
太冷了。和第一天到达赌局的晚上一样,浑身的热量都像是被身边看不见的黑洞吸走。血液结成了冰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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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原本就不复杂。只是人心深处的恐惧总是不放过自己,将阴影无限放大后则滋生出来了罪孽。”
轰隆一声,一道炸雷滚过。豆大的雨滴开始落下。
“假如说一开始他们就不埋下祸根,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罪恶生意,就根本就不会死。那些孩童被制成笑面人后一直关押在底舱,缺衣少食,伤口溃烂,一船经常活不了几个。”
门廊下,伴随着电闪雷鸣,雨幕渐渐织起。他们的旁边是底舱一片漆黑的门洞。
“经年累月他们的怨气化为了阴邪,横亘在底舱久久无法散去。这就是所谓的怪物,在风暴来临时大开杀戒,宣泄愤怒。”
池蔚坐在底舱的舱门旁,两条长腿只能委屈地半蜷着,手里的打火机磕哒一声吐出微弱的火苗。
从口袋里摸出的烟已经被淋湿又风干,皱巴巴地被捏在手里成了一团垃圾。
“所以现在风暴又开始了啊……”他后背抵着墙壁,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夜色和近处昏黄灯光下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的桌布与吃剩的食物。
甲板上已经完全空了。所有水手都消失了,或者说是死去了。半瓶红酒倾倒在甲板上,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被雨水稀释得越来越淡。
嘶哑的音乐声还在从收音机里传来,忽远忽近。这原本是一场宴会。
男人背靠着墙壁,右手捞起半瓶酒,搁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看了一眼叶楚。
“这个也不能喝?”
叶楚:“按理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碰,尤其是食物。”
池蔚点了点头,颇为遗憾地把酒瓶放下。
叶楚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你流血了。”他说。
池蔚低头,这才看到自己之前开裂的指甲上一大块干涸的血迹。
他说:“不碍事。”
因为确实没感觉到疼。痛觉都已经消失了。他想抽回手,却没有成功。下一秒,旁边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指,往唇边靠了过去。
池蔚:“!”
他猛地往回一抽手,奈何刚才为了制服李德森用了太多力气,现在手臂只觉得酸软。
“别动。十指连心,很疼的。”
少年一边轻声说,一边握着他的食指送到了唇边,然后……用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把血迹擦拭掉。
池蔚:“……”
所以说你只是帮我清洁一下伤口,为什么要加那么多动作戏和眼神戏?
他还以为……
叶楚唇边一丝笑意一闪而过。他帮池蔚把血迹擦干净,然后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池蔚等他包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艹,手臂有些麻了。
叶楚看着他脸上那不自然的表情一秒钟褪去,恢复成惯常的冷峻。他忽然问,“一会儿我们要进去底舱,可能会死。你,害怕吗?”
“你这话问得真标准。”男人往后靠了靠,拉开两人的距离,用赞扬的语气淡淡道。
“一般电影电视剧里主角去犯傻装逼之前,都会有旁边的人问这么一句。”
“要是我按标准答案来,你指定还得再加一句‘值得吗’,对吧?”
叶楚愣住了,然后也忍不住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也颇有种雨过天晴的味道。
本来就是十七八的年纪,非装的老气横秋的像什么样子。
池蔚低着头,没看到。他前额的头发但被雨水沾湿,揉到了一边,显得有些落魄,也有几分不羁。他肩膀很宽,肌肉线条明显又不夸张。虽然被困在这样艰难的处境里,虽然整艘船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但这人却莫名地给人一种难得的安全感。
就好像只要他在旁边,无论怎样都能安心一样。
“一会儿我进去就行。”池蔚思索了片刻,把那根被团成一团的烟重新展开,没再为难自己的打火机,直接咬在了嘴里。烟草潮湿苦涩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总之过会儿你自己想办法找出口,一定要回原来的船上,离开赌局。”
叶楚微怔,半晌才问:“……为什么?那你呢?”
池蔚答非所问:“刚才你进去时,里面一切如常,那是因为还没有暴风雨。现在雨越下越大,雨水聚阴,过不了多久那怪物可能就会爬出来。你得在那之前找到藏身的地方。”
叶楚笑了。少年眼睛很大,笑起来弯成月牙。“可是哥哥,你看这艘船里,哪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他无辜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底舱的门板。
“我们一块进去。”
池蔚盯着他,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也行。”他轻声说,“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能顾不上你。”
叶楚咬着嘴唇,“那我就死定了。”
池蔚:“……”
少年抬起眼皮看池蔚一眼,又可怜见地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门缓缓地向一边打开,里面竟然不是完全的黑暗。
几支蜡烛被搁在中间简陋的木桌上,照亮了半个舱室。周围十几个半人高的铁笼围着摆了几圈,上面都盖着破旧的深红色绒布。
一股排泄物的骚味和腐烂的恶臭立刻飘散开。
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
叶楚一只手拉着池蔚的衣角,跟在男人身后,趁他不注意,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池蔚走到了正对着他们的那个最大的笼子前。
那笼子上面蒙着的布很大,边缘怪异地突起一块,下面还露出一双苍白的脚。
池蔚掀开那块布。
苏晴正半跪在笼子跟前,一动不动。烛光从旁侧打来,女人一半的身体笼罩在阴影里。
她的脸色惨败,泛着诡异的青灰,双眼紧闭,嘴唇乌黑,俨然已经死去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