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柠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杨敏雪掐着丈夫的手臂,指甲盖陷进了肉里,眼睛紧紧地盯着少年微微透明的衬衫,“他他他他是男的……”
杨刚也傻眼了,严辉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只有尼克一个人神情安详,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苏晴失踪,李德森昏迷,他目前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晓楚柠性别的人。
但他也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楚柠。
摘掉帽子后的少年轮廓一下子锋利了,丝毫不显女气。五官依旧精致明艳,但却蒙了层阴霾,整个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透明的壳,将所有伪装的虚弱与娇柔统统收拾起来,露出了野兽尖利的獠牙。
几人抖抖索索,楚柠脸上的表情愈加不耐,“要么现在滚出去淋雨,然后跟我一块去找人,要么把线索给我。”
“要命还是要线索。选一个?”
“你、你要线索,起码得把情况给我们说说……”严辉道。
在发现楚柠是男人后说话他的音量反而不自觉地放轻了,低着头,眼神躲躲闪闪,耳根微微有些红。
楚柠伸手一指李德森,毫不客气,“没有情况可说。第三种选择,变成他这幅样子。”
“这场大雨会一直下到明天晚上,风暴不会停歇。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李德森凄惨的模样和痛苦的嚎叫瞬间激起了几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尼克看着楚柠,少年站得笔直,唇角一抹奚落。
“我、我把线索给你。”尼克忽然说。他爬起来朝楚柠走了过去,低声用英语把线索告诉了他。
杨敏雪第二个走了过去,把自己和杨刚的线索都说了出来。
楚柠并没有用什么东西记,那几条简短的线索在他耳边一过就能烙进脑海,自动化为严密的逻辑链。
记住了最后一条线索,楚柠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雨里。
“欸……”
严辉失声叫了出来,“外面还在下雨,你去哪儿找他?”
楚柠恍若未闻。
杨敏雪冲到门口,却见天地间雨帘灰蒙蒙地交织成一片,而在这浩荡的帷幕间,什么也没有。
他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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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柠?是楚柠吗?
她怎么在?!
不对……虽然语调很相像,但这分明是一道清亮的男声。
池蔚猛地回头。
扣着他手腕的那人戴了个面具,身量明显要比楚柠高的多,是属于男性的身体构造。
繁复精致的纹路遮挡了半张脸,但依稀能从露出的白玉般的皮肤和小巧的下巴看出来这人应当是生了一副不错的样貌。
池蔚的目光从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盯了片刻后抽出手,后退一步,“什么意思?”
“酒里有料,喝了酒彻底离不开这里了。”那少年似乎是不方便讲话,短短两句话也要遮着嘴巴,喉咙里时不时溢出一声声咳嗽。
池蔚:“你也是从外面来的?”
少年含混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这时又听那少年说,“你要出去的话,我知道怎么走。”
说完,伸手再次拉住了池蔚的手腕。少年身上温度比正常人低,扣在他脉搏处的手指凉津津的。池蔚下意识地挣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
“谢谢。但我现在还不能走。”
面具下那人漂亮的眼睛奇异地眯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场景,片刻后摇摇头,拎起那杯从池蔚手里拿过的酒,暧昧地用手指擦过刚才触碰到男人薄唇的地方,端到嘴边一饮而尽,哂笑道。
“现在不走?过一会儿就走不了啦,真想留下来当怪物的饲料?”
一滴透明的酒液从唇角滑落,被他一勾舌尖舔了回去。动作明明很自然,却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
池蔚心脏忽地漏跳了一拍。他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想问他认不认识楚柠。
眼前这个少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简直就是个男版楚柠。
“叶楚。”少年诡异一笑,“我叫叶楚。”
他捏着杯子歪头冲不明所以的池蔚露出个笑容,摇摇晃晃地转身。
少年步子很慢,但一路走着竟然没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撞到。他外面披了一件艳红的长袖羽织,背后画着华丽而诡异的金色花纹,盯着看了久了竟灼得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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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蔚跟在那自称“叶楚”的少年身后,不远不近。
重叠的人影在周围晃动,但那滴血一般鲜艳的红却始终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他跟着他经过餐厅。餐厅的门大开着,从外面经过时能看到里面的吧台前几个穿着围裙的厨师围在一起打牌,脚边滚落几个酒瓶。
拐过走廊,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底舱紧闭的门出现在眼前。
池蔚视野一暗,就见旁边窜出来另一道人影,身姿窈窕,正是刚才在人群中看到的苏晴。
苏晴亲密密地贴着少年站立,两人并排站在底舱门口,似乎并未发现身后的人。
池蔚一路上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或许是周围太嘈杂,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
两人打开底舱的门。
浓重的血腥气和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涌了出来,将门口的人团团包裹。池蔚还没看清楚底舱里的情况,“砰”地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池蔚:“……”
匆忙间他只来得及看到底舱里面似乎摆放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铁笼,好像还都装了东西,其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想起几百年后亨伯特和严辉在底舱里遭遇的事情,难道那些笼子里关着的便是他们从海里捕捞出来的怪物?
不对,看那笼子的大小,分明只能勉强装得下……
池蔚站在门口,海风钻进了他的裤脚,吹得脚踝一片冰凉。
假如说屋子里被走私的孩子们是怪物诞生的必要条件,杀掉他们就能够直接除掉赌局里的怪物,赢得正常赌局,那么他应该动手吗?
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这浩荡无垠的大洋中央结束几个微不足道的生命?顺便拯救整艘船的外乡人?
池蔚思考了三秒钟,做出了决定。
他转身绕过船舱,沿着楼梯躲到了背阴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本从船长室里出来时拿到手的航海日志,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
因为被雨水浸泡过,古旧的纸张有几页黏连在了一起,黑色的墨水模糊成了一团,但大部分还能辨别出来。
他要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的船上的人到底是为什么会全部被吞噬,只剩下船长一人的骸骨躺在船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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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年12月3日礼拜三天气晴
我是船长苏格曼,今天是我们前往美洲航行的第二百一十四天,我们目前的位置位于南纬47.65°,西经119.87°。
今天早上我们照例进行了船舱的清洁与检查,校对航行路线。预测天气的安德烈从天台上下来时说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强大的风暴来袭,让我们做好准备。
虽然他的语言可能有些夸张,听起来不那么可信……但我们都清楚,尽管现在天气晴朗,但海面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出乎意料的风暴才是最可怕的魔鬼。但在安排所有人进行忙碌之前,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
“嘿,伙计!”我冲他喊。安德烈手里拎着半瓶酒,正慷慨激昂地和亚德斯说着什么。我不得不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他。
“虽然这样问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我实在是想要知道……你在观察今天的云时还清醒吗?宿醉的人看什么都会看到虚影,我不想在今晚过后才明白一天的忙碌都是因为你得出的虚假情报。”
“那是自然!”安德烈嚷嚷着,“我敢用我的性命打赌!”
……
间隔的时光碎成了细沙,沿着岁月的长河回溯。
阳光明媚,雪白的浪花簇拥着他们的桅船朝着既定的路线航行,船身像一尾浮出水面的银鱼,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开一道优美的痕迹。
天气没有辜负安德烈的豪赌,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的云朵真的聚集了起来,变成了黧黑的颜色,笼罩在我们的船上方。空气里全是下雨前浓烈的鱼腥味儿。
风暴很快起来了。但还好我们提前有准备。
“拉住桅杆!把船帆降下!一、二、三——”
“大副,你从舱室里拿出的绳子呢?快!把他缠到我们的手臂上!”
“风暴太大了!我们需要快些回到舱室,否则会被卷进海里!”
我们在狂风暴雨中大声喊着,我们的船像一片孤舟在狂野的海浪中颠簸。
“底舱漏水了!”
我们在白天的检查中忽视掉了那间底舱,现在海水沿着角落里的一个洞口倒灌了进来!那些“猴子”们被关在笼子里逃不出去,正在发出嘶哑的哀鸣。
……
1789年12月14日礼拜五天气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那天我一定会拼命阻止他们打开那扇底舱门。尽管当时没有人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尽管当时我们很想知道我们费尽心机制作的“货品”是否还活着。
距离第一次在大西洋上遭遇风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但亚德斯的死亡就像昨天一样清晰。
……
谁也没有看清楚那触手是以怎样的速度缠住了他的脖子,勒断他的颈骨,在他的惨叫声中把他拖入了底舱深处……
有两个人带着枪冲了过去,但很快也消失了,剩下的人跑出了底舱。
……
我们曾经想过把他们的尸体从底舱里拖出来。但每次到了门口的时候就会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那天我带人在混乱中用木板和铁块封死了底舱的门,钉子钉了一层又一层。
这是唯一一个阻止死亡蔓延的方法。
我们不得不在痛苦和恐惧中清晰地认识到,我们的船上,有着一个怎样的怪物……
而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我有预感,底舱里的怪物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1789年12月27日礼拜一雨
我要记住这个日子,今天,我们的指南针失效了,我们彻底迷失在了这片诡秘的海域。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怪物搞的鬼。事实上,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正常人的思考与判断。恐惧塞满了大脑,把一切理智都挤了出去……
每一场风暴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从偶尔到每周一次,再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天晚上……像是死神在对我们下达最终的宣判。
……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下一场风暴结束。
今天已经有两个人从船上跳了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疯了。
1790年1月4日礼拜一暴雨倾盆
上帝证明,我还活着。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个小时后,我就会死去,灵魂飘荡在了海面上。
距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钟头,雨已经开始下了。等到风暴来临,怪物就会从任何角落里出来,大开杀戒。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而我苟延残喘了那么长的时间,也才终于看到了那庞大的可怖的怪物的真实模样……
……
它从底舱爬出来,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又像是一滩基因变异的怪异生物……它吃掉了那些底舱里的“货品”,丑陋粘腻的皮肤上是一张张呆滞的脸,都在冲我们咧着嘴笑,走动时半个还带着头皮的脑袋从它的触手缝隙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低头时对上了安德烈只剩一个的眼球。
……
它吞噬掉水手,将他们处理成一块块碎肉……死者被撕扯成碎片,骨头被抽出,内脏落满甲板。
……
除了祷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然而上帝却早就将我们遗弃。我们孤立无援,我们罪有应得。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非人的恐怖中活下去。
我们剩余的三个人也不例外。
恶人往往更惧怕死亡与报应。所以我们选择了自己走向死亡。
……
忽然,“扑通”一声巨响,池蔚从航海日志里抬起头。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但面容却依旧冷硬,素雪一样白。
夜已经深了,潮湿的水汽在空气里弥漫。音乐声依旧在飘荡,灯火璀璨。甚至嬉笑声也还在。
死去百年的亡魂在今夜复活,在他面前开展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宴会。
池蔚从台阶上站起来,揉了揉僵硬的膝盖。他先看了一眼底舱门。那扇几百年后破破烂烂的木门在如今还算牢固,此时依旧紧紧地关着,那个酷似楚柠的少年和苏晴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
然后他才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声音是从船舷边上发出的。
池蔚站了许久,才循声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他的身体里依靠着惯常的冷静和逻辑拼凑组合出事情的真相,而另一部分却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惊惧当中,久久难以抽身。
“扑通!”又是一声巨响,雪白的浪花溅起两米高。
池蔚走到了灯光下的甲板上,抬眼望过去。
不知何时,甲板上的人停止了歌舞。他们正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船舷,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像下水饺一样径直往海里跳!
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格外熟悉,池蔚定睛一看,中年男人身形踉跄,胡子拉碴,裸着的上半身上全是自己抓挠出的红痕。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队伍里,状若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