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茂丰也不知怎么回事,跟这小姑娘聊会儿天,差点将真心话全说了出来。
回不去了,这回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啊……顾茂丰轻声叹息。
他为了利益奔波半生,到头来,家没了,根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小姑娘这个年纪,跟他死去的丫头一边大吧?一张小脸埋在阴影里,似乎在真切地为他伤心。
要是春妮知道他现在想什么,估计会真的笑出声。年轻的时候把老婆老娘抛在家乡浪得没边,到老了以为流几滴鳄鱼的眼泪就算了帐?呸!
按春妮的经验看,顾茂丰最后说的这句话只怕是真的。但那与她又有何干?正如秦惠君当年说的那样,他这样作孽,活该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可他现在好茶喝着,好房住着,家里家外有人操持,迎来最后的结局似乎还有相当的年头。死的却是她与人为善,从不作恶,从不怨怪命运的妈妈。
春妮很少为渣爹的事生气,包括她妈妈在内,对她说的最多的也是,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爹想干什么,与你不相干,与咱们家不相干,你只当他是咱们家久不来往的远亲。他回来了,你好好招待着,他不回来,只要每年按时寄钱回来,他就是咱家不指手划脚,还不用应酬交际的活钱包,这样一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春妮知道,妈妈不希望她渴望过多,这样会过得太辛苦,才想出这样的说辞劝导她,劝导自己。正好她上辈子生活的环境也不正常,这样带来的后果是,她现在看见顾茂丰,不管他过得多好,或是多惨,都抱持着看热闹的心态。
汲汲营营半辈子,亲生女儿对面不相识,讽不讽刺?
只是有一个疑问,他这顾氏茶馆一年前才开张,之前的那两年,他去了哪?秦惠君的人在两年多前来的双城,他那个时候在不在这?
热闹看罢,水滚冲茶,吊出茶香醇浓的苦香味,该到了谈生意的环节。
顾茂丰愁眉苦脸:“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小姑娘,你千万留个情,别开价太高。”
“那掌柜的能拿出多少?”
他伸出手掌翻了翻:“十块现大洋。”
“一两?”春妮故意问。
顾茂丰哽了哽:“一斤。”心里有些不乐,这小姑娘要价忒狠了,十块钱一两的价钱,那得是摆着慢慢零售才卖得出去。不过他开的十块一斤嘛……
春妮沉下脸来:“掌柜的在开玩笑吧?我这茶叶什么品质你知道,枉我辛辛苦苦从老家贩过来,竟是白送给你的!”
顾茂丰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马上就要宵禁了……
他好脾气地笑道:“这哪是白送呢?小姑娘,我这价钱你可以打听打听——”
春妮背起筐子就往外走:要不是为了探听他如今的境况,鬼才跟他演半天戏。真以为她急着卖茶叶?非他不可了?
她突然翻脸,顾茂丰被弄得一怔,这小姑娘咋不按套路出牌呢?她难道不是该跟他再磨磨?
“哎,小姑娘,你等等,茶叶的价格,咱们好商量啊。”他按照套路追出去叫客。
然而这小姑娘步履轻捷,很快拐出他家在的巷道,三步两蹦,蹦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他想破头也想不到,春妮的套路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这笔生意,他注定是要黄的。
回到旅馆,各自被派出去办事的学生们都聚到春妮的房间里开会。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今天自然也是照旧。
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今天买了八块条石,费用是……请了二十个棒棒,付了……”
一天的事情交代完毕,李德三落在最后,还是不放心:“你家的钱要回来没有?”
春妮摇摇头:“事情有些复杂,你别问了。”
她已经想明白,实在不想跟这人再有瓜葛。最多把奶奶的事办完之后,往后随他过好过歹,跟他江湖不再见。
春妮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下了决定之后,便一心一意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校建设当中,等待新校长抵达后,自己好早日返回海城。
今天无意中看到顾茂丰,让她开始思念夏生。这孩子一年大似一年,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关系处得不错,偶尔谁手里钱不凑手,还会周济一两个给他们。
这些小混混们有了什么话,也愿意找夏生来传,导致这孩子小小年纪,跟个包打听似的,耳目有时候比春妮都还灵便。
春妮看他只是有时找他们说话,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事,也没有狠管他。在这样的年代,做事灵活,耳目灵便一些不是坏事。
顾氏茶馆就在邻近街道,渣爹新妻据说还颇有姿色,这年头,有姿色的寡妇总逃不脱在别人舌头里滚进滚出。春妮就是没刻意打听,也听到了不少有关顾氏茶馆的风言风语。
顾茂丰现在的妻子跟前夫生了三个孩子,那天春妮看到的,应该是最小的那个。最大的那个是男孩,有了十五岁,他妈改嫁给渣爹之后,叫送去剃头匠那做了学徒。
听到这里,春妮就知道,顾茂丰新妻这一家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偏渣爹在邻里之间口碑不错,他们说,原先那男孩他爹在时,淘得无法无天,不是今天打坏了同学的脑袋,就是明天偷了家里的钱出去玩,没个消停。还是顾茂丰娶了新妻之后,做主将那孩子送去了三条街外的剃头匠家里扭性子,如今待人接物算是有了些章法。
人一忙碌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
学校地基打好第三天,新校长抵达天门码头春妮他们住的旅馆。
那时候春妮他们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只等着校舍盖完之后再搬进去。因为给新校长留的地址是以前住的旅馆名字,他们每天会派一个人去看新校长有没有到。
正好这天轮到春妮,赶去码头的路上,顾氏茶馆门前有一大群人围堵。
春妮绕过人群,听见路人议论:“哎呀,谁能想到,顾掌柜看着人模人样的,竟是那样一个狠心人呢,连着害死了两个老婆,啧啧啧。”
春妮脚步一顿,听另一人道:“这也不一定吧,我看顾掌柜的人挺好,谁知道这些话是不是有人想编来害他?”
茶馆里头一片狼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跳着脚地大骂:“你给老子滚出去!”
顾茂丰衣裳也乱了,脸上一大块淤青,苦着脸跟街坊们作揖:“对不住,让大伙看笑话了,都散了吧。”说着,死活将那少年拽进了后屋。
没一会儿,店小二出来撵人:“看什么,别看了,走走走!”将门板子也上上了。
春妮皱眉:前些日子,她跟婆婆妈妈们说话时散布了一些顾茂丰以前干的丰功伟绩,原指望能提醒他的继妻,让她别跟秦惠君似的,被坑得这么惨。没料想他继妻没动静,反而让他在三条街外做学徒的继子知道了消息,冒冒失失就闹开了。
待去了旅馆,春妮看见大堂竹椅里坐着的人,顾家那点事立刻被她抛到了脑后:“尹老师,你怎么来了?”
尹老师仍是那副黑框眼镜,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你说我怎么来了?”
春妮大喜:“你是方校长派来的新校长?怎么是你啊?”
她跟尹老师是生死之交,但他带着学生和老师们重回温南办分厂之后,就再也没到学校里去过。
春妮比方校长他们可能更清楚尹老师私底下还干着什么活,平时不说,心里未尝不是为他捏着把冷汗的,现在看见他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当即喜出望外:“走走走,同学们都等急了,尹校长,跟我先去吃饭接风吧。”
以尹老师的能力,新学校和新工厂交到他手上,必然稳当了。
尹老师笑道:“别着急,我还带了几个老师跟我一起到双城来,你们都认识了吧?”
春妮笑:“怎么不认识?还要多谢各位老师肯万里迢迢,冒着风险来建校。”这些都是在学校里待过的任课老师,想不到校长早就准备好了。有了他们在,学校只要校舍准备好,随时就可以开课了。
学校既然来了人主持大局,春妮很快跟尹老师交接完各项事务,最后将付鸿民的事跟他说了。
尹老师面上不见愠色,只道:“难怪我说,怎么你这么着急要来创分校,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春妮道:“我现在有了部长的手书,姓付的就算想敷衍我封我的嘴,也得给个合适的数字,等我回了海城再跟他理论。”
“那你想要我配合做什么?”
春妮心里也佩服尹老师的城府和敏锐,如果这次换任何一个人来,她都不会坦白得这样快。但尹老师不一样,他沉得住气,又有谋略,后续的事交到他手里,说不定比她亲自一趟趟来回还要好。
“教育部的关系不能断,您得再花心思多加维持,我明天花一天时间带你去认认人,那位黎先生可以深交。另外,有机会的话,我还想请您关注一下,海城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我们不知道的拨款。”
“没问题。”尹老师掏出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最后站了起来:“那我就祝你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了,期待你的机器早点运过来。”
“我也祝您一切顺利。”春妮伸出手,同他握了握,两人相视一笑。
在双城办厂,最麻烦的是机器,特别是电机,春妮去过的地方中,只有港城和海城有。现在厂子还在办手续,没落实到最后,要是办了起来,机器得尽快到位。
离开尹老师的房间之后,春妮去码头定了一张去夷城的船票——华倭交战以夷城为战场,所有出双城的船都不能直航,必须到夷城绕过战场再另外转水路出发。
春妮定的是早班船,第二天五点不到,她谢绝了老师和学生们的送别,拎着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回海城的路。
去码头之前,她特意绕了一段路,走到顾氏茶馆门前敲了敲门,直到听见一声“谁啊”,她将手里的小包袱放在门槛上,退到了暗影之中。看顾茂丰卸下门板,拿起地上的东西,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包袱里放的是她奶奶的灵位,她实在没办法跟这样的亲爹相认,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奶奶的心愿。
“谁……谁放的这东西?你给我出来!妮儿?是不是你?妮儿,你出来啊!妮儿,你是不是在恨爹啊妮儿?”远远的,顾茂丰的声音劈了叉。
春妮将包袱掖了掖:这时候想起了女儿?晚了。
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顾茂丰。她想。
作者有话要说:先搞个事情,让渣爹暂时下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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