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记性好,纵然这辈子没见过亲爹几回,怎么也不可能把人认错。
尤其听见他那夹腔洋调的海城口音,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是按在心里默默观察。
待到茶水上桌,一杯热茶下肚,逼出一脑门的汗,春妮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她坐的这个位置正对柜台,顾茂丰站在里边拨弄着算盘珠子。春妮看他面颊有肉,衣饰洁净,料想这人这几年过得定是不差。便是神色中带了两分抑郁,多半也是同这街上的其他人一样,因为战争而忧心。
至于他已死在山上的老娘和发妻,只怕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人倒是灵醒,春妮打量他两眼,他仿似有所察觉,抬起眼皮看了过来。
春妮垂下眼睛,不确定顾茂丰到底认不认识自己。
在她周岁,三岁时,妈妈曾带她到县里的照相馆照过相,相片洗出来后,往海城寄过这两回。再就是六岁那年,她寻亲的那一次,跟姓顾的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天。其后妈妈带着她回乡下种地,再也不提城里的丈夫,就连后来她生夏生,都是她奶奶张罗着往海城发了电报,至于夏生的相片,都让她妈收在家里的箱子,一张没再往外寄过。
如果他真的认出了自己……不会的,从女童到少女,她的变化这样大,不是亲近的人,谁能认得出?
如果他认不出自己,那自己要主动上前剖白身份?
春妮短短的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刻。
如果是刚到海城,没站稳脚跟的时节,春妮或许还有些许耐心敷衍他,教导夏生跟他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把戏,但现在她有朋友有师长,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怕朝不保夕三餐不继,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认爹的必要。
但她答应过妈妈,会完成奶奶的遗愿,会将奶奶的灵牌交到爹的手上,让她在下面吃上一碗不孝子供的饭。
答应了人的事,就要做到。
花生米一颗一颗地拈,终有吃完的时候。
春妮站了起来,摸出一个银毫子搁在柜台上:“老板,结帐了。”
“哎,客人稍等,”顾茂丰笑眯眯的,一副和气生财的生意人模样,数出几个铜角子找零,寒喧道:“小姑娘,我看你有些眼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认识过?”
春妮抬眼将他一看,摇头道:“老板认错了吧。”
在没拿定主意之前,她没打算先暴露自己。
顾茂丰“哦”了一声:“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这边的街坊吧?”
这人还挺敏感,刚刚那两眼莫不是就让他起了疑?
春妮笑笑:“老板,你这里收不收今年的茶叶?”
“小姑娘竟是贩茶的茶商?看不出来啊,”顾茂丰恍然,随口问道:“你有什么茶?”
“上好的毛尖,要不要?”春妮道。
按照春妮以往的习惯,出一趟远门肯定会采购些东西贩出去。只是海城被封锁,什么东西到了那只有卖得更高的份,若是从海城贩东西出来卖,怕是会赔死,只能趁船只停泊补给时沿途留意,若是有价钱合适的土物,收一些找机会到别处卖出去,春妮说的毛尖便是客船在阳城停泊时发现的新茶。
因为战乱,物流不通,茶商们很少再去茶园里收货,大好的茶园收了茶只能堆积在库房里放陈。有些茶农只好每天早早在码头这些外地人多的地方,指望路过的客人能收一些回去。
春妮家里世代种茶,恰恰家里以前的大茶园种的也是毛尖,对这些一点也不生疏,一眼识出好茶,用一个好价将它们全买了下来。
只不过……
李德三瞟了一眼春妮,心里止不住地疑惑:那天买茶时,她不是说过,这茶品质极好,留着自己喝或是送人最妙,卖出去的话,除了海城某些高档茶楼,只怕很少有茶商愿意出合适的高价。至于双城,他们人生地不熟,贸然找人卖,只怕会吃亏,怎么现在又愿意卖出去了?
他为人机灵,只是将疑惑按在心中,听春妮跟那掌柜的道:“今天有些背时,出门时我们的样品弄丢了。掌柜的稍等半天,我回去一趟给你拿来。”
顾茂丰此刻已经疑心尽去,以为这小姑娘刚刚看他那么多回,只是为了卖茶,却并不觉得她能有什么好茶,随意笑道:“好,那我等着姑娘拿来。”
出了茶馆的门,春妮吩咐李德三道:“你先去民政局,我回去取茶。”
李德三满腹疑惑,道:“你今天不办事了?”
春妮知道,没个像样的说辞,怕是不好解释自己今天的反常,因而道:“我看那人有些像我家乡的族亲,欠了我家的钱,已是好多年不见,我得去探探底。”
在海城时,春妮闲时也会说起一些自己家乡的事,大家都知道,她在家乡经常遭受族亲欺凌,日子很难过。李德三以为她有些难言之隐,还问道:“那你不要我们帮忙?”
春妮果断拒绝,为防万一,还与他对了口风:“不必。对了,你若是哪一日碰见那个掌柜的,别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若是问起来,你说我姓范就是。”
范姓是春妮外婆家姓,李德三已经定下来,要留在双城帮助校长办分校,怕是短时间之内,回不了海城了。
李德三自然是答应下来,转身去了。
春妮目送他离去,看了眼路边的路标,上面四个字“天门东一路”,心里明白过来。秦惠君告诉春妮,顾茂丰原本打算的是,在双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开一座茶楼,去时说得清楚,这茶楼的位置跑不脱“桂园路”“洪仙路”这些位置。那时他们手中的钱还充裕,双城各方面亟待开发,凭他们的身家,买个旺铺不成问题。
这边春妮回客栈取了茶,却没有马上赶去顾氏茶馆,而是去了相邻几家茶馆茶行打听行价,顺便打听顾氏茶馆的底细。
双城本身城区本身就不是很大,顾氏茶馆也算在天门码头左近,春妮跑了一下午,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同行们告诉春妮,顾氏茶馆大约一年前才开张,卖的茶品也不出左近人家有的那几种茶。因为离正街有段距离,位置不是特别好,平时生意也一般。值得一提的是,这间茶馆以前是个小饭馆,后头老板生了伤寒,一病没了。一年之后,老板娘改嫁给顾茂丰,小饭馆重新开张,招牌便换成了现在的“顾氏茶馆”。
春妮想起以前海城租界街头那三层楼高的“顾氏茶楼”,心道,这姓顾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吃软饭怕是真活不下去吧?也不知同行嘴里那位“颇有身家”的再嫁老板娘,她有多少身家供顾茂丰嚼谷。
临时调查了这么多事,再赶去顾氏茶馆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钟。双城实行宵禁制度,从晚上七点起,如无特殊事件,不许市民出门走动。
春妮赶到时,顾茂丰正站在茶馆门里头上板子。
“小姑娘,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都要关门了。”
春妮抹了抹汗,笑得憨憨的:“掌柜的这里不太好找,我冤枉走了些路。”
顾茂丰为难道:“可你也太晚了,要不你明天再来吧?”
“别啊,”春妮急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来,您一句话就打发了我,我不白背着东西走这么远了?”
她见顾茂丰不语,从袋子里抓出一小撮茶叶递到他面前:“掌柜的你看,这真的是好茶,我没骗你。”
顾茂丰拈起一小撮捻了捻,再闻了闻,眼中喜色一闪:鲜绿针状的茶叶上一抹均匀的白毫,闻上去苦中带甘,的确是上好的毛尖。
现在阳城这些产毛尖的地区落到倭国人手中,因为两地通航不便,市面上像这样品质的毛尖已经很少见到。若是他能用个好价拿下这小姑娘手上的茶,稍加运作,往后他顾氏茶馆的名声肯定会重新在双城响亮起来。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无甚心机……
他很快做了决定,卸下门板,道:“也罢,看在你一个小姑娘身负重物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快些谈完吧。”
他嘴里说着“快些”,进了柜台,却是不紧不慢拿火著捅开茶炉的眼,跟她解释道:“我们买茶叶现场看货,都要先冲泡之后,看明白茶叶的香气,发色再说。”说着,打开后门叫道:“大妞,来帮爹打壶水来。”
后院里,一个梳羊角辫,约有七八岁的小姑娘骨嘟着嘴,慢吞吞来提了茶壶,皱眉道:“又使唤我做事,看我不跟我妈说。”
春妮问:“这是掌柜的女儿?长得挺机灵。”
顾茂丰此刻只当她是那些为了卖茶叶,想拍买家马屁,却拍不到点上的老实头。
他坦言道:“这是顾某继妻的孩子。”
见这小姑娘果然露出惶恐之色,他在心里笑了笑。这小丫头果然生嫩得很,受不住人装可怜。
她像是慌乱中找话说:“那您自己的孩子呢?”
顾茂丰摇了摇头:“没了。”
“啊?这?”小姑娘一副“我是不是又说错了话”的神态。
他驼下背,语气中有无限沉重:“前年一场大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没了,什么都没了。”
“您现在不是又成了婚吗?孩子总会再有的。”他听这小姑娘笨拙地安慰。
顾茂丰笑了,那笑容里仿似染上无限悲凉:“难啊。贱内多年前生产伤了身,怕是难再有孕。”
春妮:哦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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