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跑出大楼,前面已经零零散散聚了些人,看来都是被密斯周那声可怕的尖叫引出来的。
而事件的中心密斯周正惊慌地向众人诉说:“我,我就是喂它吃了点面包,喝了点牛奶,什么都没做,它突然就,就——”
她的脚下是一只口吐白沫,身体微微抽搐的流浪猫。
这时,密斯周看见正向这边赶来的常先生,指着他尖叫起来:“面包,面包原来是食堂送来给校长的晚餐!”
人群顿时大哗,大家都紧张地围过来。
有人惊道:“难道此事有什么阴谋?校长,这事不能轻易过去了。”
也有人说:“我们给巡捕房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查吧,总得把事情调查清楚。”
这人的建议立刻被旁边人否决了:“巡捕房只会和稀泥,叫他们来,不添乱就够了,还想真的抓到贼?”
但仍有人坚持道:“那也得报警,收了我们每个月那么些税金,想不办事,哪有这么便宜?”
倒是常校长还算镇定,叫来一位同事陪着密斯周,将剩下的面包收集起来,带去学校的实验室分析化验。
又安抚众人道:“事情的结果还没出来,大家不要妄加揣测,都先回去干自己的事吧。”
“还得把今天西餐厅的人都找出来,不能让他们都跑了。”常文远补充了一句。
几名男士站出来:“我们这就去对面餐馆问情况。”
常先生在学校的威望应该很高,他这句话一说,虽然有些人脸上看着不赞同,到底没谁出声。不一会儿,人群就散得干净了。
常先生这才转向春妮:“小春妮,让你受惊了,对不住。咱们再回去说说吧。”
即使春妮并没怎么感觉害怕,但对常先生这种面对生死危机还淡然处之的表现也是心生佩服。自己能做到这样,是经历过无数次杀局锤炼出来的,而常先生一介书生肯定不常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还是早将生死置之肚外,都不是常人有的表现,他才是真正的高人。
难怪能做大学校长。
春妮这么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没等走两步,听见常先生喝斥:“文远,你往哪去?文远,你给我回来!”
春妮赶忙堵住常文远的去路,让常先生将他紧紧拉住。
那个叫“文远”的年轻人无奈道:“伯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这里可是海城。”
常先生瞪着他,并不放松:“你还知道这里是海城?休想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干了什么,你给我老实呆着!”
这对话,有点内容啊!
春妮半垂着头,竖起耳朵。
两人对峙片刻,常文远悻悻让了步,跟着两人往回走:“大伯你太紧张了。我不就是刚刚听说这位小姐说的这件事,过于震惊了吗?这位?”他望向顾春妮。
“顾春妮。”敢情常先生跟她说这么长时间的话,他就留意到了倭国人打死人这节?
“那……密斯顾,你能把你知道的事都详细跟我说说吗?”
见春妮没答话,先去看常先生,他翻了个白眼。
常先生点点头:“说吧,我也想知道。”
顾春妮就从亲眼看见杨老头被倭国巡警从要害处招呼开始,说到求药无门,再说到王阿进说的福兴纱厂,以及他对倭国巡捕的某些猜测。
两位男士听得很认真,尤其那位文远先生。他先是从衬衫口袋上取下钢笔,从常先生办公桌上随意拖来一叠稿纸奋笔疾书,听到后来,更是咬牙切齿,几度捏紧拳头,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跟人干上一架。
讲完之后,几人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直到文远先生打破沉默:“这件事我会再找人调查清楚。伯父,他们现在都敢当街打死人了,还打死了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干什么?”常先生问他。
“我,我——”常文远不知是没想好,还是不好说出来,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章程。
“你什么也不许干!”常先生说:“你现在还读书,这些事不该是你掺和在里面——”
“也要这书读得下去才叫读书!若是倭国人今天打死一个人,明天打一死一个人,整日弄得人心惶惶,还读什么书?”常文远原本怒气冲冲的,忽然转了话头:“倒是伯父你,现在倭人越来越倡狂,他们一向无法无天,你是真的不能再留在海城了。”
常先生要离开海城?春妮一惊,连忙去看他。
常先生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神色:“你不用操心我,我自有分寸。”
“上回出门,你差点被车撞我们都劝你,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意外,不要大惊小怪,”常文远说:“伯父,倭人都买通了您的身边人要对您下毒,您再不走就是坐以待毙!”
常先生正要说话,猛然看见站在旁边静悄悄的春妮,转口道:“文远,你帮我送顾小姐回去。”
“伯父!”
“好了,我的事改天再说,天晚了,你先送顾小姐。”常先生坚持道。
常文远气呼呼的甩门走了。
春妮很尴尬,常先生对她露出个歉意的笑:“小春妮,对不住让你看了笑话。要不是你的馒头,我这回就要见阎王爷去了。今天太晚,救命之恩只能下次谢你。正好,”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两本书:“上次的书看完了,这两本你拿回去吧——”
春妮实在是忍不住了:“常先生,我觉得那位文远先生说得对,您不该再留在海城了。”
算下来,她跟常先生不过三面之缘。这位先生从一开始就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施以援手,多加引导,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时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出事。
小丫头鼓着眼睛执意要个说法,常先生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她来接,只好笑了笑,说:“孩子,你不知道,我不是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好歹有些薄名,我还有学生和同侪,我的学校正在被倭人占领,我逃走了,谁在这个时候保护他们?我怎么能退缩?何况若是连我都在这个时候逃走了,人家会说,看,连吴江大学的校长都逃跑,海城没得救了,华国人肯定要完了。我不能走。”
春妮实在是不懂他们这些文人的坚持:“嘴长在他们身上,先生就让他们说两句有什么?您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您死了谈什么不都是空的?”
何况她这些天早问过,倭人炸学校之后,海城很多大学都撤到了内地在坚持办学,并不是就此消沉消失了。
常先生笑笑:“好,你说的话先生会考虑的,快回去吧。”
这一看就是在敷衍她。
春妮不高兴:“先生……”
常先生从书桌后转出来,帮她开了门,将书塞进她手中,笑道:“先生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卷容你留宿,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说罢,将她推出门外。
没等她再折返回去,楼梯口闹哄哄跑过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两个妇人,一个握着帕子,扶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满脸焦急地越过春妮,打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向与,你有没有事?我听说——”
春妮怏怏下了楼,发现那位文远先生并没有走远,就在楼下绕一株女贞树不耐烦地转着圈。
看见她下楼,他转身推出辆自行车,伸腿跨上车座:“上车吧。”
见春妮不动,他有些着急:“你不回家吗?走吧,我送你啊。”原来常先生刚刚的话他听进去了啊。
“你不再上去劝劝常先生吗?”春妮问他。
常文远脑袋耷拉着:“你刚刚都听见了,该劝的,我们不知道劝过多少次。可伯父那个人太固执了,连伯母劝都没有用,何况我这个外八路侄子。”
行吧……
春妮坐上自行车后座,常文远长腿一蹬,车轮子轱辘辘转动,带起微微的风。
这是个清凉的夏夜,自行车带来的微风让春妮感到了久违的凉意。但她满脑子都是常先生的事,问道:“你们都说是倭国人想杀常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说?”
常文远的声音有些闷:“前两个月,倭国政府想请他做新政府的教育部长,伯父他没同意,当时来劝说他的人走时就曾放话威胁过他。其后没几天,他住的院子里被人扔过猪头和死鱼,还差点出过车祸,今天晚上的事你也看到了,不是专业人士,怎么可能那样精准投毒?伯父他从来与人为善,唯独只在抗倭一事上得罪过倭国人,想他死的人,不作他想。”
春妮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你跟常先生是亲戚?那你也是钟县出来的了?”
常文远自行车蹬得呼呼响:“我原籍在钟县。我父亲跟伯父是一个族的亲戚,早年间出来闯荡,因为一些事,没再回去过,我是在海城出生的。”
春妮“哦”了一声,忽然灵机一动:“你有没有想过,常先生不想走,我们或许可以创造个机会让他不得不走?”
自行车咔地刹住:“你仔细讲讲。”
春妮也是灵光一现,常文远再问细致一点,就说不上来了,只好发动他:“你跟常先生更熟悉一些,你想想常先生平时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有什么事是他不得不离开才能干的?”
“最在乎什么?最想干什么?”常文远皱起眉头,开始苦苦思索。
春妮跳下车子,不去打扰他的思路,转头去看路灯旁边晕黄着灯火的木质居民楼。
这里一片都是倭国居民区,再穿过两条街,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春妮抬头望那一格一格的木质窗扇,都用木棍半撑着支起来。那里面有孩子的欢笑,有妇人谆谆的叮咛,有男人喝酒后嗄嘎的吵闹……都同沐一片星光,都同样是人……
“我想到了!”常文远猛地一击掌,忽然握住春妮的手:“密斯顾,谢谢你,等我回去——”
春妮将手抽出来,慢吞吞地说:“小常先生,有什么事,能先把我送回去再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