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是梅雨季,本应该在江南烟雨朦胧的美景,此刻却无端地砸在了偏北地区的汴京城,以极其放肆嚣张的姿态,将这两个多月未曾遭殃的宫墙黛瓦砸得一片狼藉。
皇帝握着燕帅的回信,在书房里阴沉半日没有言语,终于冷笑出声,阴恻恻道:“燕隆,真是好样的。”
君臣博弈,胜在手中筹。
燕隆身为大梁驸马,就算长公主已故,他燕隆仍是大梁正经的皇亲国戚!他家的子嗣,仍有大梁皇室一半的正统血脉!他和他长子手握大梁半数兵马!
此前达拉善部落在边境兴风作浪,皇帝不得不重用他来守住绵延数百里的苍云郡,镇守住整个大梁的北边全线。
但是现在,达拉善已经臣服投降。
该到收拢回权的时候了!
皇帝原本以为,拿捏着燕今宵的短处送上苍云郡,燕隆这只老东西会识时务地借机请罪,交出兵权。
没想到,这老匹夫宁可要了儿子的命,也不肯交出来!
怕是让燕今宵真死了,才是如了他的意!——燕今宵死了,皇帝手中可不就没有半点能掣肘燕帅的筹码了么!
燕隆,真是好嚣张的狼子野心!
高公公不敢吭声,静默地站在一边。殿内烛光明灭,晦暗不明,空寂的殿内伴着殿外淅沥雨声,形成一种诡异难言的沉郁气氛。
油灯在这漫长的静谧中燃到最后,突然发出一声碎裂声响,熄了。
高公公捡起剪子想要将那烧黑的灯芯剪下来重新弄亮。皇帝的手突然从斜刺里伸过来,夺走他手中剪子扔下,反手将那暗灭的油灯扣掉,又重新点起一盏。
“余光既灭,剪来何用,不如换盏新灯,看着鲜亮,又能长久。”
这一瞬间,他身上那股疲惫之感荡然无存,浑浊的眼眸深处慢慢凝聚起冰冷的杀意。而这份杀意透过指尖,悉数报在了那灯芯尖上。
只听他盯着新簇起的光晕,冷冷地说:“去把徐连策给朕叫来。”
——
皇帝将燕帅的回函扔下去,徐连策眉目轻动,跪到地上将那回函捡起来,打开看。
看完了,继续跪在地上,等着皇帝发落。
徐连策跟了燕帅十年,燕帅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能给回这样的处置回函,他意料之中。心里虽然早都慌的不行,但他无计可施。现在只能等,只能等着别人先发难,让他搞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才能从这其中漏缝,保住燕今宵一线生机。
御书房内半晌没有言语,落针可闻。
皇帝冷眼看着徐连策,看着眼前这位硬挺俊朗的将军,清眸拓墨的目光落在那一纸薄薄的信笺上,面不改色。
这年轻人跟着燕隆出生入死十年整,就连这不动声色,以退为进的本事,也学了个十成十。
真是好!
皇帝冷笑,今日,他偏就要这个燕帅一手栽培出来的年轻人,臣服在自己手中,只忠臣自己!
“既然燕帅想大义灭亲,朕便随了他的心愿,也省得留燕今宵这个祸害,辱了他燕家门楣。徐爱卿,这件事,便就由你去办。”
徐连策猛然抬头,就见高公公端着一个长方木托盘过来,那木托上面盛放了几样简单的东西:
鸩酒,白绫,匕首。
徐连策的目光终于变了。抬眸与这两鬓已斑白的帝王对上,他分明看到这已入垂暮的帝王心思桀冷而狠厉,一颗心沉了又沉。
燕帅破釜沉舟,以退为进,皇帝偏不让燕帅如意。
皇帝要以这种方式,要他跟燕帅之间,彻底划清界限,甚至是反目成仇,让他无处可归,只能依附于帝王。
徐连策将情势看得分明,但却无计可施,那句“遵旨”最终说不出口,他双手匍匐向前,脑袋抵着地面,颤声道:“燕二混账,是臣管教无方,臣愿意替他受过。”
皇帝冷笑:“你如何替他受过?替他去死吗?”
徐连策道:“臣受燕帅十年知遇之恩,替他儿子偿命,未尝不可。”
“放肆!”
皇帝恼羞成怒,掀翻了桌子,徐连策犹自跪的笔直,面不改色,那张清冷俊秀的脸色在帝王盛怒之下变得尤为坚韧刚毅。
皇帝盯着他的铮铮傲骨,阴沉道:“徐连策,你知道这大梁江山是谁家天下!你知道谁是这天下君主!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臣子!是朕,还是那燕隆!”
徐连策没接这话,默然半晌,只一句:“皇上,达拉善部落为祸多年,他们没那么真心想投降。苍云郡,还需要燕帅坐镇。”
“那你呢?!”
“我朝如有难,吾誓作前锋。”
皇帝瞪着他半晌,冷笑起来:“徐连策,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否则,朕要你们俩死作一块儿!”
——
隔日早朝时,皇帝将燕帅的回函昭告于堂前,仍如前夜试探徐连策一样,将满堂文武百官那精彩纷呈的脸色都收了个遍。
他们想不到,燕帅竟然会如此宁折不弯。
没人真的想要燕今宵去死。
但是也不会有人真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说燕今宵还只是个孩子,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眼瞅着这事儿骑虎难下了,殿内文武百官同皇帝胶着僵持半晌,靖国公沈恒在地上跪得脊梁骨都要颤断了,皇帝这才冷冷地说一句,“今宵罪不至死,既然丑事已经犯下,那朕就成全了他们。”
燕今宵同那沈微宁的婚事,就此定下。
与之一同定下的,还有贤王手中的八大营,交给了徐连策。
又说南境大将苏稽,千里走单骑将太子殿下平安送回,着实大功一件,一并赏了。
至此,贤王那张长袖善舞温和如玉的脸,终于在这帝王不容置喙的一条条令条之下,溃不成军,扭曲得差点绷不住。
——
徐连策从宫里出来,站在宫门口脸色沉郁,手中还攥着圣旨,燕今宵和沈微宁的赐婚圣旨,皇帝要他去亲宣。
贤王从后面追了过来,伸手拍徐连策的肩,热诚道:“阿策啊,以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八大营交给你,本王很放心。”
贤王长袖善舞,在京中结交广博,但汴京城内外,除了驻扎在城外的十万护城军之外,京中最大的兵权就是这四万八大营城军。
如今这握在手中最大的,最看得着,最靠谱的权势,说交出去就交出去了,而跟燕家的联姻,却是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燕帅宁可弄死儿子,也不肯妥协的。——这姻亲结来,不会有什么实际用处。
贤王这是捡了骨头丢菜刀。
徐连策面不改色地拂掉他的爪子,皮笑肉不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八大营交到徐某手中,徐某丁当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贤王听出他话中的疏离和分寸,眉目间冷沉下来,轻哼一声,转身走人。
东宫的马车凛凛而至,戛然一声停在宫门几丈远处。遭囚日久的苏稽被人搀扶着到宫门口跪下,谢主隆恩。
徐连策冷眼看着,突然大步上前,道:“恭喜殿下,机关算尽这一遭,总算达成所愿了。”
东宫太子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歪靠在马车上,一只纯白的藏獒趴在他脚边睡得不知俗味,感知到来人了也只抬了抬眼皮子,竟就什么都不做,好似沾染了他主人一般的懒散毛病。
太子清浅的眉眼看着眼前俊逸的将军,轻笑道:“本宫心愿达成,徐将军不也跟着沾了光,平步青云,升官发财。”
太子生得细腻白皙,骨骼修长纤薄,看着就像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人,可眼下,徐连策再不敢将他真当做个病弱纤薄的少年了。
这少年就像是一只蛰伏在雪地里等待撕咬猎物的狼,耐心十足,而出手狠厉准辣——他绝不是表面上看来的这般懒散无害。
徐连策冷笑道:“如此,徐某还要谢谢太子殿下的好意了?!”
太子十分慷慨:“举手之劳,徐将军无需与本宫客气。”温和至极地揉了揉怀中藏獒的毛发,对徐连策清浅一笑,放下车帘。
这太子怕不是仗着自己快死了,便就要搅弄起满城风云,让大家都不好过了!
徐连策目光盯着东宫车驾逐渐远去的萧然背影,咬牙低恼道:“疯子。”
身后陪着的高公公轻声提醒他:“徐将军,时辰不早了,该去安平侯府宣旨了。”
徐连策捏了捏圣旨柔软的绸绢,——燕今宵这混小子在京都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如今被情势所迫,沦为炮灰,还要赔上自己的婚姻大事。
不知道这混小子得呕成什么样。
转眸看了眼身后巍峨冷肃的宫墙,心头一口气郁结难舒,提袍上马,策马往安平侯府去。到得安平侯府门前,下了马,徐连策却突然不敢进门——他还记得,燕今宵还不知道他就是徐连策。
可现在,他已经骑虎难下。
偏偏跟来的高公公慈眉善目地在他身后,徐连策不得不迈步进门。才进来,就见安平侯府此时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燕今宵这个横行无忌的臭流氓,眼下正被孟清河按在地上暴揍。
孟清河成日里做着“读书考举娶沈微宁”的美梦,没想到临了,被自己的兄弟撬走了墙角。才得了消息,就杀气腾腾地找上门了。
徐连策远远就看见燕今宵的身体躬成个虾米样,对孟清河这个弱鸡书生的暴打毫不还手,硬生生被揍成了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样,他心头一揪,快走两步过去,一手将孟清河拎开,一手去扶燕今宵。
燕今宵感觉到身上一轻,随即一只有力的手攥住自己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他扭脸,就看见了阿舒。
清眸拓墨,俊雅风流,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才分别几日不见,就像隔了许多年一样,燕今宵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特别想伸手抱住眼前人,好好地哭一场,告诉他自己这几天实在憋屈极了。
可是委屈到嘴边,却硬生生叫他给收了回去,他龇牙咧嘴地笑,问道:“阿舒啊,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会让孟清河打我了。你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啧,我这一世英明神武的样子,都毁了呢。”
顿了顿,他突然问:“阿舒,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