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王母妃出身靖国公府,听说生就一张倾城绝色的面容,让当年还没荣登大位的皇帝一见倾心,特意求了圣旨将其纳入王府。
只是后来夺嫡式微,皇帝败走南逃,阴差阳错被当时还是草莽的苏家兄妹所救。以至于后来被情势所逼,王者归来后,便将那从龙有功的苏家妹子扶上了后位。
而这位皇帝心尖上的白月光,却成了一辈子没法正位的宠妃。
可即便如此,先皇后故去之后,皇帝未曾将沈贵妃扶正,但该给沈家的荣宠却一直不曾断过,哪怕皇帝知道贤王背着自己在外面笼络朝臣弄得风生水起,也不曾多加干涉过。
皇帝只有两个儿子。
太子病弱,活不了几年。
贤王是宠妃所生,有皇帝宠爱,有朝臣支撑,有外戚扶持。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需要干耗着将太子耗死,他就是胜利者。
所以,如果燕今宵的这场劫难是贤王主导的,那他的脑子可能被驴踢过。
徐连策问:“贤王殿下,可曾见过一种叫做秃鹫的鸟吗?”
贤王惯于权谋,却终归是拘泥在这汴京一隅,未曾出过远门,也没见过秃鹫长成什么样子。徐连策淡笑一声,抬头望天:“殿下,今日这天气可真好。”
贤王盯着他看了半晌,终究不懂他的意思,于是也抬头望天,眼神再飘回来审视他。
徐连策又道:“但是徐某在苍云郡,从未见过这么瓦蓝的天。苍云郡连绵数百里都是荒山老林,人一旦进了林子,就再也看不见天了,徐某有几次进山,都差点因为林中瘴气过重而死在里面。”
贤王抿唇不接话,他觉得眼前长相俊美朗逸的美人将军,说这话的口气突然变得阴森森的。——他明明还双手背在身后,清眸拓墨含着清浅笑意,一副人畜无害的平淡样。
徐连策声音清清淡淡的,道:“秃鹫是一种专门等着吃死尸的鸟。每次我感觉自己快要死的时候,秃鹫就会闻着味儿飞来,在我头上盘旋不去,等着我断气。”
“我有时候为了活命,会将手中猎到的东西丢给他果腹,但是那傻鸟总是贪心不足,吃了我丢出去的东西,还想吃我。更蠢的是,那傻鸟每次都等不及我自己断气,就来扑我。最后只能被我打死,再成了别的秃鹫的口中餐。”
徐连策盯着贤王,声音轻飘飘的:“贤王,你说这又是何必呢?”
贤王终于听懂徐连策的意思了,脸上的春风得意之色终于没有了,嘴角掀了掀,尴尬道:“徐兄这话从何说起,今宵怎么说也是本王的表弟,他混不吝弄出这么个混账事,本王的脸上也跟着无光,本王也恼火。”
徐连策冷眼看着贤王的脸色变了又变,说了最后一句:“我这人平生没什么追求,但若是我手里的东西,我扔了便罢,若有人存心惦记,精心算计想要夺去,那必定会被我一箭射成个死秃鹫。”
转身走了。
贤王突然在他身后喊道:“徐将军!不是我!”
徐连策连半点顿都没停。
尽管贤王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事儿不是他谋划的,但这事儿发生在靖国公府,贤王又是“抓·奸”的主要见证人,他说破了天去这事儿与他无关,谁信?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人算计了。
而这个人,这个人……
萧驰沉下脸色,抬手叫来梓宿:“今天靖国公府上那个端茶的婢子,给本王调查来。”
梓宿应是,领命而去。
小半日之后,梓宿过来回话:“回主子,那位婢子……在靖国公府里查无此人。”
萧驰端着茶水的手一抖,茶碗掉到地上,四分五裂。脑子里浮现出徐连策修长挺立的背影孑孑而去,慢慢消失在眼前,终于在这绵密低沉的气氛里感受到了一种见鬼的惊惧。
“来人,备马,进宫。”
这位长袖善舞善于算计人心运筹帷幄的贤王殿下,终于在迎来春风却还没来得及多得意之际,便被徐连策一番话惊醒了脑子,顾不得与人商量什么,只身一人快马加鞭跑进宫里,直挺挺地跪到了龙章殿前。
可惜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亡羊补牢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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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王这边什么动静,徐连策并不在乎了,京城的水素来都是浑浊不清的,今日燕今宵这事儿,说不准除了贤王之外,还会不会另有推手。
徐连策没回宅院,径直去了奉天楼,云敬已经等在那里,见到自家主子低低地唤了一声爷,便将刚刚打探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燕二公子今日从宅院出门,先是去了东宫,东宫称病不见客,燕二公子便又转去了街上,在奉天楼门口被安平侯府的管家拦住了去路,一番言说之后劝去了靖国公府。”
这些都是表面文章,没什么可研究的,徐连策仔细听着,抬手叫来掌柜的和章管家,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几人领命而去。
——
生怕今宵再生出什么幺蛾子,嫂夫人将他接回府后便命人将他关进了祠堂,命他跪在祖宗牌位前面思过。
燕今宵浑不觉得自己有错,双膝跪到冰冷地板上了,嘴巴仍在为自己强硬辩解:“嫂嫂,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是被人陷害的。”
孟清音冷笑:“就算你是被人陷害的,但那又怎样?这世间事,有几件是非黑即白的?!枉你身为燕家子孙,这点道理还需要我来说!”
嫂子素来温和宽容,很少对他如此疾言厉色,燕今宵被训得一时不敢说话。
孟清音郑重其事地给祠堂上了一炷香,跪拜了之后退出祠堂,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着门,不许他出祠堂半步。
燕今宵眼瞅着厚重的祠堂大门从外头缓缓地闭紧,一点一点将那光亮阻隔在外,恼火地又想拆房。
孟清音在外面道:“这里是燕家祠堂,里面供奉的所有牌位都是燕家的列祖列宗。燕今宵,你想犯浑我管不了,麻烦你动手之前想一想,将来有没有脸下去见列祖列宗。”
燕今宵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会儿,总算消停下来了。
老老实实地走到蒲团中去跪着。
周遭安静极了,只有香炉里的供香袅袅,一圈一圈白烛无声地燃烧,带起一点浑浊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燕今宵仰着脸,与这整个祠堂上百块木牌祠碑干瞪眼。
这上头还供着一块端方沉肃的免死金牌。
燕今宵眯着眼瞪了一会儿,想起来,这块免死金牌是在祖父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的公主母亲直接一病不起了,之后皇帝体恤母亲病体,亲赐了这块免死金牌。
可惜这玩意儿不能入药,最终也没能将他母亲从无常鬼手中抢回来。
燕今宵伸手碰了碰那金牌,心道还真是用真金锤炼来的,只是燕家世代忠良,就算到他这个混不吝的头上来,也决计作不出什么能被砍头的事情来,用来赦免燕家谁人的死罪可能用不着。
不过要是他哪天真走到穷途末路了,这金牌他就正好拿去冶炼了,当钱花了,算不算是物尽其用啊?
燕今宵脑子浑得厉害,这么半天的功夫,已经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将那免死金牌肢解成了无数模样,心里总算舒爽了一些。
——
在蒲团上跪到深夜,燕今宵总算吃不消了,稍稍地动了动膝盖,肚子饿得咕咕响,他伸手揉了揉,起身在祠堂里转悠想找点吃的。不期然看见长公主牌位前供奉了一个极其精致的锦盒。
他好奇地拿起打开,却见里面竟躺着一枚漂亮的玉骨扳指。恍惚想起此前,嫂嫂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的母亲留下来的,要留给将来次媳的见面礼,那次他嫂嫂擅作主张,在孟氏旁亲里挑了一个姑娘带回来,打算许给他做妻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拿了这枚扳指,差点就戴到了那姑娘手里。
燕今宵乐了,原来那姑娘被嫂嫂送走了,这个玉骨扳指并没被带走。
燕今宵乐了,将那玉骨扳指戴到自己的拇指上,左右瞧了瞧,满意极了。他想,等他出了这个鬼地方,就把这个玉骨扳指送给阿舒。
阿舒的手那么修长好看,手腕骨骼清透,这玉骨扳指戴上去,定然会衬得他更好看。
今夜月明星稀,也不知道阿舒在做什么,自己突然惹出这么大个事,现在应该满京城人都知道了吧……阿舒是不是也知道了。
他会信我吗?
还是他不信……那他是会生气,还是会难过?
还是会觉得我真是混账,再也不要我了?
他会离开我吗?
燕今宵越想越觉得手脚都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他挪到门口扒开一条缝,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小小的,就从这里钻出去,跑去找阿舒。
他想告诉阿舒,他没有那么混账,他没有轻薄那位沈家姑娘,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阿舒一个人。
——
突然外面一声极其清浅小心的声音:“叔叔。”
是七岁的小侄子,燕长鸣。
燕今宵贴着门朝外看,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笑了,心道总算平时没白疼你,道:“小鸣子,你来干嘛?”
门外燕长鸣嫌弃地斥他:“叔叔,你再叫我小鸣子,我可就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朱红扇门上了锁,双手一推,还能推开巴掌大的一条裂缝,人出不去,但吃的东西还是能递进来。燕长鸣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包裹得齐整的吃食来。
“烧鸡,我特意拿我的月钱买的,小叔叔出来以后可要还我。”
燕今宵乐坏了,接过来三两下就拆开了,塞进嘴里,唇齿留香。嫂嫂对他挺狠的,将他关进祠堂里之后,便只让他吃斋念佛不给荤腥。
他整困了一日,只进了一些米汤素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等叔叔出来,肯定把钱还你,到时候叔叔还会带你去京里最好的酒楼大吃一顿……哦对了,”
燕今宵受了小侄子一只烧鸡之恩,总算良心发现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给你抓了一只常胜将军的,但是后来不小心被一个混蛋踩死了。叔叔虽然当场就替常胜将军报了仇,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再去抓一只新的常胜将军回来。”
燕今宵啃着骨头,目光从那裂出的缝隙看向外面,“等有机会,叔叔再抓一只给你。”
燕鸣点了点头,他喜欢常胜将军,但那不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靠着门板坐下,道:“今天你被关进这里之后,那位徐将军来过了。”
燕今宵顿时觉得嘴里的烧鸡不香了,从门缝里看燕长鸣,“他来做什么?”
燕长鸣道:“徐将军说他想见你,但是我娘不让。”
燕今宵默不作声,细细缓缓地咀嚼着嘴里的鸡肉,燕长鸣轻声说:“小叔叔,你别怪我娘,她……”
燕长鸣小小的脑袋还想不明白大人的逻辑和做派,挠了脑袋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尴尬地又不知说什么好,默了半晌,想出蹩脚的措辞来:
“总之,皇帝舅爷已经着人去给祖父送信了,祖父一定会护着你的,你不要担心。”
燕今宵伸手弹了弹门,发出两声沉闷的回响,轻笑道:“你说的对,我还有个威风凛凛的战神爹爹,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管我了,滚回去睡觉吧你。”
燕长鸣不再说什么:“那我走了?”
燕今宵道:“等等。”
燕长鸣看他。
燕今宵伸手取下大拇指上的玉骨扳指,往外递了递,“你帮我送个东西。”
燕长鸣问道:“是要送给什么人的礼物吗?”
燕今宵点头:“是啊。是送给我一个非常喜欢的人的。我现在被关在这里出不去,我怕他担心我,所以想让你替我跑一趟,让你帮我转交一下,告诉他,我很好,不用担心。”
燕长鸣似懂非懂,伸手要去接那扳指。
“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
“他……是个腰细腿长的大美人,至于名字呢……”
燕今宵眼看着玉骨扳指即将到小崽子手里,最后还是收了回来。重新戴到手指头上。
他故作潇洒地抻了抻腿:“算了,你一个小屁孩,还是不要你去做这种事了,等过几日我出去了,自己亲自去送好了。”
其实哪里是担心小屁孩办不好事。
不过是担心,万一那人也将那流言蜚语当了真,不肯接受他的礼物,那不就尴尬了么……他自己送出去的话,尴尬也就自己了,回头再叫一个小屁孩嘲笑一辈子,那就糗大了。
燕今宵摩挲着玉骨扳指,细细地想,等过几日他清白了,他再去找他吧。到时候阿舒一定不会跟他计较这场乌龙的,一定会真心实意,满心欢喜地接受自己的表白。
燕今宵想着这些,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
夜半清宵,燕今宵也没什么胃口了,将那半只烧鸡包好了从门缝丢出去,他自己则靠着门扉静默着,浑身疲累却睡不着,脑子也空空如也地,什么都想不到。
又或者说,不敢想。
他爹,燕隆,手握大梁半壁兵权的大帅,丰功伟业足以功在千秋,名垂青史了,他是个保家卫国的好大帅,他是个能令敌人闻风丧当的战神,他哪儿哪儿都好。
但不见得是个好爹。
他爹已经有多少年没回来了……他甚至都记不得了。
燕今宵敲了敲脑子,想要努力想一下自己亲爹的模样,可是想了半天,也只得一个威风凛凛手握长木仓的铠甲战神。
刚刚小侄子说,祖父会护着你的,你不要担心。
燕今宵手指摩挲着玉扳指,靠着门板想,今夜明月清辉,是个好夜。
——
这天夜里,皇帝对他这个一直宠爱有加的大皇子置若罔闻,任由他在冷夜凄风里跪了一宿,也没翻那沈贵妃的牌子,而是宿到了一个平素低调不得宠的柳姓昭仪殿里。
日次晨起离开时,皇帝亲口升了那嫔妃位分,成后宫一时新宠。
朝会时,“燕今宵轻薄了沈家嫡女,必须得给沈家一个交代”的奏折就堆满了皇帝的御案前,文武百官一大半跪在地上,求皇上为沈家女子主持公道。
皇帝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满朝半跪的百官,冷笑出声,道一句:“靖国公门楣搞詹,家中女子受辱岂能不究,沈爱卿放心,朕自会要燕帅给你一个交代。”
善于算计,以为就要心想事成的靖国公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和他预想中的走向背道而驰,终于垮下了肩膀,老泪纵横地跪在皇帝面前,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求燕家负责了。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苍云郡离汴京城千里之遥,然用工部研制的千喜鸟传信,来回也不过就用了六日光景,等徐连策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时,千喜鸟也带回了燕帅的回信。
回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犬子下作,有负皇恩,唯有一死,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