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连策没回他这个问题,只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打起架来了。”
燕今宵道:“一时兴起,练练拳头罢了。”
他蜷起拳头左右拿捏,骨节处红肿,还渗出些许血丝,想来是刚刚打碎太多东西,竟连自己都伤着了。
打的时候不觉得疼,此刻歇下,疼痛感就来了,脑子也清醒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丑泼皮,这个撒泼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笑。
于是将双手背到身后去,想要假装无所谓,可嘴里却又忍不住问:“你不是去奉天楼找你那老相好的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连策眼见他不说实话,便又去看见云敬,云敬耸耸肩,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道爷您自己惹来的债您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
徐连策没有深思缘由,既然大家都是糙汉子,聚在一起偶尔手痒打一架,何须什么理由,于是笑道:“想打架好啊。只是打架就得去能打架的地方,在这里拆家毁物,算什么。”
燕今宵道:“你若是心疼这些东西被我毁了,回头我赔你就是。”
徐连策心道这小混蛋把家都拆了还不算,这会儿还要继续耍贱当流氓,侧目斜了他一眼,故意嗅了嗅,道:“好酸的味儿啊,你是吃醋了吗?”
燕今宵噎了一口,心道我并没有真将你放在心上,之前对你骚话不断,不过是嘴贱瞎聊,宵爷我几时对你真心了,怎么就醋上了呢?
燕今宵心底不承认,嘴上还是继续当他的小流氓:“是的呢,所以阿舒你要不要心疼我一下?”
徐连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燕今宵连忙喊疼道你轻一些。
徐连策大笑。
后院有一个极其宽大的演武场,还有一架插满了兵器的武器架。
燕今宵跳上演武台,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把长剑,却见那把剑的剑柄上缀满了珠玉宝石,整个剑鞘也是用土豪金造成的。
万万没想到。
抽出来的剑身,竟然只有半截。
燕今宵不太相信,拿到眼前看了个仔细,剑鞘中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他将剑鞘倒扣过来,啪叽一声,掉出一截剑尖来。
燕今宵讥笑道:“我道这剑柄和剑鞘这么奢侈贵重,还以为里面的剑刃定是更加非凡,没想到,竟然是把断剑。”
他将地上的剑尖捡起,又将断刃拿过眼前细细瞧了瞧,更嫌弃了:“这剑身竟然是废铁铸的。你瞧这都生锈了。”
他将断剑插回剑鞘,又到兵器架上抽出几把其他的刀枪剑戟,无一例外,全都是凡铁所铸,许多都有豁口,断痕,而且因为年月日久,全都生锈了。
“全是废铁!”
天下人看人观相喜欢以形喻人,文人看字,武人看剑。
徐连策身为一个声名显赫的武将,他的兵器却是如此的不堪,可见其人何谓。
燕今宵叉腰,瞪着眼前的兵器架,冷笑道:“阿舒,你男人的东西不太行啊。”
徐连策撩起衣摆坐在蒲团之上,随意道:“徐家祖辈世代经商,徐连策年幼时,家中亲人并不愿意他舞刀弄剑的,但是又拗不过他,于是给他弄了这么多破铜烂铁,只盼着他能学无所成,从而放弃武夫梦,好好学习经商之道,将来继承家业。”
奈何他是个一根筋。
家中父母兄长们越是想尽法子让他放弃,他就越变本加厉地压榨了自己。
整个武器架,没有一件兵器逃过他的手,也没有一件兵器是完好的。
他还记得这些兵器悉数尽毁之后,老爹叹着气跟他说:“幺儿啊,咱还是不练了吧……你不觉得疼,他们也会疼的啊,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他们为了你,都坏了!再说咱家都这么有钱了,你哪怕不喜欢经商,那就在家躺着数钱,不好吗?非要当个武夫作甚?”
燕今宵听着他说,嗤笑道:“他爹真是英明睿智。他怎么就不听他爹的话回去继承家业?”
徐连策嘴角微扬,道:“他说,武夫跟将军是不同的。武夫与人动手,是只图一时畅快,而将军是保家卫国,护世间万民。他不当武夫,他要当将军。”
“他这慷慨激昂的觉悟是不是打哪个古籍兵书上看来的,”燕今宵揶揄嘲讽,不信他真有这般觉悟,啧了两声,“然后他家里人,就同意了吗?”
徐连策摇头:“没有。所以后来,他就离家出走了。”
想到年少时那些糗事,徐连策感慨地笑起来。
燕今宵笑得比他更大声,“瞧,我就知道这老头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了!离家出走这么幼稚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呢!”
正在离家出走中的小流氓,丝毫没觉得自己也在幼稚,他已经打从内心里认定了,徐连策这个老头就是个没用的老东西,混上他爹跟前的前锋将军,完全就是花钱找了后门。
燕今宵半真半假道:“阿舒,你看,徐老头这么不靠谱,必不是你的良人,不如你跟他断了吧,只跟我好不好?”
徐连策微微歪下脑袋,看着眼前眉眼灵动的少年,轻笑道:“好啊。等你打得过他了再说。”
燕今宵:“……我为何要打得过他?”
徐连策歪了歪脑袋,逗他:“你打不过他,如何把我,从他身边抢过来?”
燕今宵道:“我带你私奔不行吗?”
徐连策笑他:“你连自己都出不去这城,怎么带我私奔?”
燕今宵:“……”
就这时两个下人抬着一口硕大的红木箱子走过来,云敬跟在后面说道:“爷,兵器送来了。”
红木箱子放下打开,两个下人将里面物件一一取出,置放到兵器架上,小从飞镖匕首,大到长剑弯刀什么都有,燕今宵看得眼睛都直了,同手同脚地过去,摸了摸,这些兵器再不是镶金嵌玉的废铁,而是真正的,朴实无华的刀柄剑鞘,纯钢为刃。
算不得多顶尖,但是货真价实的兵器。
燕今宵看直了眼:“这哪里来的?”
徐连策道:“买的。你之前用过什么兵刃?”
燕今宵道:“都用过。”
燕家世代出武将,家中兵书兵器许多,他就是把玩这些长大的,但是没有名师指点,他耍大刀耍得很是废柴,也并不知道哪样的合适他。
所以当他站在琳琅满目的兵器架前,一时竟有些懵然,不知道应先拿起哪一个。就近拿起一把长剑耍弄了几下,觉得剑刃太萧条不适合他,又搁置回去,拿了一把宽背大砍刀舞弄起来。
徐连策招呼云敬过来:“陪他练一练。”
云敬吓得瓜子没吐壳直接给咽下去了,卡着嗓子眼儿眼睛都红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才不要,这小流氓脑袋上没长眼睛,下手更没分寸,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
刚刚还是拳头对拳头,就算打在身上顶多就是肿了什么的,眼下他可是拿着真的兵器诶!
奈何云敬天真了,小流氓打架要是讲规矩,他就不是流氓了,根本就不征求云敬的同意,砍刀就从背后劈了过来。
云敬一边嗷嗷叫,一边躲闪。并不想动真格的。
徐连策道:“你们俩是在玩你追我躲吗?云敬你若真的失了将士之勇,被个小流氓打得抱头鼠窜,不如回家种地。”
云敬听得三爷的声音是来真的了,当下不敢再逃窜,寻了个机会翻身,反手也抽了一把长剑,与燕小流氓打了起来。
……
徐连策端坐在蒲团之上,一边看着他们打架,一边漫不经心地品茶,脑中思绪却早已飘出了十万八千里。
一大早,他就被一个小太监叫进了宫。
花朝节谢幕后,贤王就进宫了,贤王说他帮衬着燕今宵在现场相看了许多名门贵女,最后觉得靖国公府的沈微宁小姐,贤良淑德,才貌双全,是个良配。
皇帝于是将他召进宫来,问他对这桩姻缘怎么看,徐连策当时笑着道,我又不是他爹,我怎么看又有什么用。于是皇帝哈哈大笑了几声,笑他道:“如今你在燕帅制下,凡事都多有掣肘,倘若有一天,朕能让你说了算呢?”
徐连策没回应这话,笑嘻嘻地打着太极,君臣之间笑谈几句后,皇帝便将他放出了宫。
徐连策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心头想,这宫墙森森也是太高了,便是一条本该俯仰天地心胸宽广的巨龙在里面呆久了,龙心也会变得与这宫墙一样,冰冷,多疑,狭隘,害怕被推倒。
徐连策再看向眼前上蹿下跳,拿着砍刀打得不亦乐乎的小流氓,嘴角仍旧扬着清淡的笑意,心底却有了一层凝重。
他原以为,燕家父子镇守国之疆土,功名赫赫,帝心若是不安,将这小混子困在京中,当个钳制,两方也就能相安无事,维持个君臣和谐,将来一同千秋万代,名垂千古,未尝不是一代佳话。
如今再看,怕是他想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