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截很?漂亮的?骨头。玉莹莹,发着光。
小小个子?的?男孩把骨头交出去之后双手交错而立,他低眉垂眼?,恭敬极了?,说二皇子?没把他当回事,和天师商讨计谋的?时候也没防着他——于是他知道许多事情的?真相。
“可能是觉得我年纪小,以为我心里?没有是非。”
他说道。
细蒙蒙的?雨下着。
打湿了?季楚狂的?鬓角和衣袍,雾压压一片。
他低眉垂眼?,睫毛挡住眼?睛,连着水雾,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
“啧。”
季启明轻声。
好像合理又?哪里?不太对——但?他全部心神都放在?天师这件事上。他听见天师也牵扯进篡位大案,眉头一竖,伸手朝那六个江湖朋友一招呼,七人立刻朝天师的?住处奔去。
在?皇宫东北角有座九层高的?摘星楼——东北角是外鬼门,天师特意在?此镇一座九层高的?秘法塔楼,镇压无?数作祟妖魔鬼怪,九层楼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七人沿着玉石雕刻的?楼梯拾级而上,只一会儿就来到了?最高一层,四面?落地窗户敞开,席地的?青色帘子?叫风雨吹得如细薄的?帆一样鼓胀,又?像是里?面?藏了?个人,挣挣扎扎想?要出去。
“叮叮当当——”
挂在?四角上的?金银铃舌装来撞去,清脆作响。
四周的?油灯里?放着长存的?鲸油,以往无?论昼夜都不停歇的?点着,远远都能看见摘星楼上的?灯光如日月一般不灭——但?是今天怪极了?,没有侍从,也没有点灯,只有呼呼的?风雨从窗口吹入。
季启明做了?一个手势,另外六人立刻收势,他们?如雁一般结在?季启明身后,同时左右遥看,提防不知哪出冒出来的?敌人。
“天师?”
季启明的?声音飘荡远处,仿佛落不到地,碰不到人。
“小心。”
他们?越发紧张。孤疑天师和二皇子?一样变异……或者变成更神异的?东西。天师不是一念城本地居民,他是旸谷来的?国?师,受旸谷神人之命指点一念城的?祭祀,地位崇高,受万民敬仰,平日待在?摘星楼上,除了?十二年一见的?根骨检测和祭祀,很?少看见他身影。
季启明小心往前走。四处的?阁子?已经?看过,里?面?装着各色珍奇珠宝,玛瑙琥珀青色玉石和黄金白玉堆满了?一间间屋子?,另一间,又?装了?盛在?玉石罐子?里?的?牛头雨身的?鳙鳙和冰封起来如犬类的?野兽从从,这些都是东面?群山里?的?珍奇异兽,鳙鳙肉质鲜美、从从可引起天下大旱。这些都是给地母娘娘的?祭品,妥帖收拾,堆罗的?十分?整齐。
他们?对视一眼?。朝正东方、外凸的?四方平台走去,这一处台子?周围没有设栏杆,只用宝木搭建,玉石雕刻,边缘上镌刻着独角或两角的?龙纹和雷纹,复杂玄妙。这台子?不做待客也不是观赏风光的?地方,而是临神台。
每当天师更替,新的?天师从旸谷出发,乘坐龙鸾为骑的?宝具从天而降,落在?临神台。两位天师交接完毕,旧时的?天师坐上宝具,直接飞向旸谷。
他们?之间交接从不知会旁人,只能交接完了?。皇帝并?其他大臣才知道结果。
临神台的?青色帘子?叫风鼓起,如同幽魂飘荡。淡淡的?血腥气随着钻入口鼻——他们?握紧武器,脑海中闪过多种猜测,有新旧两位天师撕打争斗的?场景,也有天师吞噬活人的?画面?,风帘动了?一下,季启明精神一紧,手中长|枪猛地一射,刺破帘子?将它整个向后扯去,直直插|入木台,后面?六人也纷纷结阵,刀枪斧剑琴音竖笛一一而起,各色神光万发齐鸣。
各种法术泥牛入海般。
随着青色帘子?彻底落下。
他们?七人才看清临神台上的?情景。
临神台迎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上面?清静极了?,他们?想?的?诸般恐怖都没发生,只有天师穿着宝紫色的?长袍跪坐在?台上,背着他们?一动不动,周围血气弥漫,带着丝丝凉意和冷意。看样子?像是死了?。
但?是——整个一念城,谁能杀了?天师?
一阵风吹过。
天师冰凉的?身体?轰然落在?台子?上,他青紫色的?正脸转到这边,才看见——一双暴凸的?眼?珠,口中丝丝流血,头部如蚯蚓般浮现一道道血管,确实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奇特。
不过天师微锁着腹部,双手叠在?胸|前,好像拿着什么。季启明上前掰开他的?手腕,才看见手里?握着一块青色的?象笏,上面?沾着血水了?了?镌刻一列字。
“一念城异动,疑有神人降世,速——”
“速”字后面?,画了?个长蛇一般的?细线。没写完,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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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
好像半个天空的?阴云都落在?宫门前的?广场上。
二皇子?的?尸体?太大,宽三丈,高六丈,几乎像栋小楼一样,左右官员找不到这么大的?棺椁,于是手算了?一下大小,运来六个一丈长,半丈宽的?棺材,上下一合章,就找来大刀把二皇子?砍成六节,一节一节塞到棺材里?,足足塞了?六个。
他们?像是有仇。好好一个下葬给弄成了?分?尸。不过人死灯灭,二皇子?也蹦不起来说个一二三四,只能任凭这些人一块块掰开鳞片甲片,把他段段塞进去。
这就是死了?。
季槐梦想?。
“这就是死了?。”
他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是小小的?季楚狂,他抬着头,似模似样指点着二皇子?的?尸体?:“什么也落不下,真可惜。”
“你还没走。”季槐梦笑,他手里?拿着自己的?骨头,一时也觉得有点灼手,新的?骨头已经?长出来,旧的?也不能塞回去,埋在?地里?害怕被狗挖出来,砸碎成粉又?觉得太费劲——不过一根骨头,他身上这样的?骨头又?206根,实在?不值得珍惜。
也是他没心没肺。
看着季楚狂,竟然也想?:把骨头还回来做什么,放在?二皇子?那里?还能当个宝贝,还给他,让他挂墙上吗。
季楚狂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微妙怨怼。
他小声抱怨:“哥哥真冷淡,刚把骨头还给你,就没得个好脸色。”
季槐梦半阖了?眼?,长长睫毛垂下,比起季楚狂来,他很?高,像一块冷硬的?玉石,眼?眸带着些没有温度的?光。
“你需要我感谢你吗。”
季楚狂:“是哥哥真心的?吗?”
季槐梦又?是反问:“你需要真心吗?”
季楚狂低着头怏怏:“如果哥哥不是真心的?,那就不用说了?。”
季槐梦微笑,笑容很?浅:“我不想?白费工夫。”
——如果季启明在?这儿,不会这样发展,他天生一副热心肠,无?事都要帮忙,更别说这类帮了?他的?,更是感恩戴德,但?老大极热,老二就极冷,也是合了?阴阳天道。
季槐梦心想?,有恩有仇,他都明里?暗里?地和大哥说了?,剩下的?他们?来就好。他站在?原地直直看了?一会儿季楚狂,一声不发的?朝望远侯府走去,他还记得冯笃思留在?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叫人扣在?府里?出不来。别再?又?挨了?板子?。
沿着石板路。
青青的?石板被雨冲刷过一遍,澄亮青绿。城东的?坊市都住着富贵豪门,但?这一次,路上来往马车不断,有叫大夫,也有找炼丹的?方士,更有着急急拿着牌子?,觍着老脸去求天师救命,看来二皇子?一视同仁,不仅城南的?穷人叫他吸了?命,城东的?富人也没放过。
路上的?水坑叫人不断踩来踩去,呲呲溅起一身。季槐梦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才往望远侯大门走去,这里?也乱糟糟的?——这场灾祸,真是不明不白,先是二皇子?谋朝篡位,又?是兵败身死,接着他们?家的?小侯爷李雪消也跟着没了?。
这兄弟两个是心有灵犀么,一个接着一个。
不过府邸内,望远侯看着黑色瓦檐上低落的?水流,怔了?一会儿说道:“好。死得好。”
二皇子?死了?,他这个和二皇子?走得近的?儿子?也死了?。牵连不到他们?侯府,这样不好吗。
望远侯扪心自问。
阖府乱糟糟。一个穿着宫服的?女子?掩面?走出大门。
她走得不隐晦,周围的?仆人却?一个又?一个低着头,宁愿看地上的?砖花也不想?看她。毕竟当初三皇子?从府里?要走一个叫夏桃的?婢女,这种一步登天的?故事就像是鲤鱼跳龙门,在?府里?疯传,眼?看着皇帝不知所踪,太子?身亡,二皇子?被杀,这就轮到三皇子?,此时说一声未来的?陛下也无?不可。望远侯府的?仆人心里?啧啧,什么叫一步登天。这就叫一步登天。
所以冯笃思尽情走。
就是没人看见、也没人想?拦着她。
宫服女子?出了?门。青色的?雨水落到她发髻上。
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像一滴泪。
她朝右扭头,看见屋檐下站着一个穿青色衣袍的?年轻人,像是一块碧青的?墨,叫氤氲的?细雨溶开。她张开想?要喊,却?被嗓子?里?堵着一块,死活出不了?声。
“他呢。”
季槐梦问:“回宫去了??”
冯笃思摇头。
半晌,她开口:“我不知道。他好像有事,走得特别急。”
季槐梦应了?一声:“走吧,我送你回宫?”
冯笃思低着头:“我不想?回去。”
季槐梦看着她,了?然微笑。
“受不了??”
冯笃思摇头:“受不了?。”她在?望远侯学的?为奴为婢,但?宫里?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仆人,三皇子?说是朋友——在?宫里?,无?名无?分?的?跟皇子?当朋友,当什么朋友?床上朋友?宫里?但?凡能四处走动,有点名望的?太监和宫女提起她的?名字,都是心领神会的?嘲讽一笑。
那是个做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地方。
她的?自尊和自我被压得一寸寸不剩。她快要被森严的?规矩消融了?。
“外面?更受不了?。”
季槐梦很?宽容,甚至很?温和的?问她。
“你引气入体?了?吗?你食用五谷,定日解手吗。”
“外面?倒是自由些,不过就连些五谷轮回之事也相当自由。黍下学宫是个来去自如的?地方,里?面?有三万学子?,其他穿用不说,单说如厕,就是一个,”他停顿一下,“非常微妙的?事情。”
“宫里?规矩森严,但?比起外面?不用受风吹日晒雨淋,不用担心十七八只脚的?草鞋底在?墙壁上乱飞。”
“你确定自己受得了??”
冯笃思的?神经?抖了?抖,她恍惚觉得十七八只脚的?虫子?从自己神经?上爬过,她看向季槐梦,想?,这样清静透亮的?人都能忍受,她有什么不能忍得,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就点头:“受得了?!”
“好吧。”
季槐梦朝她伸手哦:“过来。”
冯笃思小小雀跃一下,迎着雨跑到廊下。
季槐梦看着她,心道,欢迎来到自己提马桶的?世界。
穿过城东的?富人廊下,他们?一路走到城南的?草物,这里?砖石的?房子?少了?,一截截的?木头横七竖八露在?外面?,间或堆积杂草和秸秆。两个人的?脚步踩进水里?,溅起一点点水花,久了?,好像重叠一道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城南的?哭嚎声太尖锐,让人耳鸣,冯笃思按了?按耳朵,还是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她向后一看。
一个穿着锦袍的?小男孩学步一样跟在?他们?身后。
下摆被水淋淋溅湿。
“你是谁?”她吓了?一跳。
“我姓季,名楚狂。”小男孩伸手指着前面?不停步的?季槐梦说,“那是我哥哥。”
屋檐下的?草棚窗被风呼得吹倒。
季槐梦停下脚步。
“你跟上来做什么。”
季楚狂指着冯笃思问:“她能跟着,我不能跟着吗?”
一道浅浅的?茅草廊下,竟然同时站了?三个人。雨水砰砰打在?,冯笃思恨不得缩起脖子?,免得自己亘在?两人中间显眼?。
“她和你一样吗?”
季槐梦话音落下。
隔壁一扇门打开,里?面?推出一辆独轮小车来,两个男人的?四条手臂乱糟糟交叠着,一张草席从头盖到脚,身后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牵着小孩的?手走出门,女子?黯然落泪,小孩的?哭声倒是清亮。原来是家里?的?父亲和长兄死了?,不过多日,宗族里?的?男子?就会一蜂窝上门抢走他们?的?家用,接着又?把房屋占去,把母子?两个赶到街上,让他们?生死破灭。
女子?默然落泪。
只说:“早晚也是死,不如我随他们?一起死了?。”
说着,又?紧紧搂着孩子?。
独轮车推着穿过小巷,推车的?男人好奇看着草棚下三个人一眼?。
“你确定,她和你一样吗?”季槐梦又?问了?一遍。
“我没有拿你当小孩对待,你应该清楚。”
这句话让冯笃思听得没头没尾,但?她也不敢问。只缩着脖子?呆立在?棚下。
季楚狂不出声了?,他看向独轮车,叹气:“好吧,不一样。”
又?笑道:“还是哥哥聪明。”
他双手交错,还是那副恭敬、有礼、温顺的?样子?,从发丝到尾指都透露着谦卑,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他低着头,沉默有礼的?等季槐梦带着冯笃思离开。又?过了?三息,他转身跟在?独轮车后面?,等独轮车进了?乱葬岗,等妇人系着腰带的?绳子?甩到树上,他才施施然开口。
“他没死。”
妇人的?腰带绷断了?,她狠狠落到地上,一双茫然又?尖锐地看过来。
“贵人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我丈夫和儿子?的?尸体?都亮了?,还能救回来吗。”
“当然。”季楚狂抬手,他手上缠着一条银色小蛇,活灵活现在?尾指上游动。他捏着蛇头,小蛇抽搐般在?他手中乱跳,季槐梦对着女子?说:“你看好了?。”
说罢,他朝银色小蛇吹了?一口气,细碎的?银色粉末落到乱葬岗中,乌鸦鸦的?尸坑散发着磷火般的?荧光,一息,二息,三息。
第一具尸体?动了?起来,接着就是第二具,第三具,原本被二皇子?剥夺了?性命的?人全部站起来,四肢还很?僵硬,但?能跑能跳。
这些复活的?人类左看右看,颤颤巍巍朝着季楚狂跪下,凸起的?脊梁像是险峻的?山峰,背后一根根骨头几乎刺破皮肤。
季楚狂目光沉沉,里?面?一片黑色。
“你们?能够死而复生是青龙神给的?庇佑和机缘,不过生死颠倒之事到底为天理所不容,从此以后,你们?要离开一念城,向远处去,把青龙神的?福祉传扬四海。一个人至少要有两个信徒,两个人至少要有四个,如此以往。”
听到要分?离。一人怯怯问道:“从此以后不能靠近一念城了?吗……我们?又?能去哪里??”
“栒状山不过寸土之地,山脚下的?一念城也不过方圆大小,天地广阔,你们?无?处不可去。”他声音沉沉,“忘了?说,没有信徒,你们?只能活三日。希望各位努力。”*
“去吧。”
他说。
这群人仿佛□□控神魂一样,迷迷茫茫朝一念城外面?走,这时突然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大喊:“我不要!我母亲和孩子?还在?这里?——我不能离开!”说着奔向城南,那人跑了?三步,忽然一阵爆裂声,细蒙蒙的?血雾飘散开,撒在?剩下人的?面?庞上。
“不能回到一念城。”
面?对惊恐如雏鸟的?面?容和破胆的?心神。
他缓声安抚。
“青龙神会注视你们?。重生不过开始,获得根骨,拥有修炼的?资质,得到权柄和财富也指日可待。你们?不会孤独也不会孤军奋战,你们?永远都有最坚实的?壁垒,只要真诚信仰。”
季楚狂平静道,他又?看向旁边的?女子?:“你随我来,我有事要说。”
他带着女子?到城南的?一个货栈里?,这里?到处是棉布和上好的?药材,他把女子?轻轻往前一推:“拿着这些东西,去帮助其他穷人。”
女人愣神,她乌黑的?头发散落在?一旁,上吊的?红绳还印在?颈侧。
“为什么?”
货栈里?一盏小灯。
亮出一小方寸地面?。
“青龙神是仁慈的?神。”季楚狂的?声音融进黑暗里?,“这就是理由。”
女子?跪倒在?地,呜呜哭泣,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泪水从何而来,只是一种强烈的?悲伤和喜悦混在?一起,让她不能自已。季楚狂推门离开,临走前他回望女子?身上的?盈盈绿光,一条小小的?青色游龙在?其上盘旋。
他收神。
离开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注:山海经感谢在2021-03-2323:07:38~2021-03-2601:5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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