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说,露西娅,我能感觉到你,你看我,你看我啊。
欧文又说,露西娅,别哭,求你别哭,我停下来。
昏暗的夜色下,露西娅倒在地上,身上披着被撕裂的刺绣长袍。
她双眼无神而冰冷地看向头顶,上面是一副壁画,深渊中的恶魔在吞噬神灵。眼泪从她的眼角流淌了出来。
“别哭。”一只手想为她揩去眼泪,她却偏头躲开了。
欧文收回了手,无声地站了起来,一颗颗地重新扣上自己的纽扣。
他眼中那野兽般的火焰已经在刚才的炽热中湮灭了。他走到冷风凛凛的窗外,极目远眺,却看到一群佩戴着白齿鱼纹章的人冲窗下走过。
风吹来了他们的声音。
“那位南境人进去多久了?他承诺会问出来。”
“不知道。也都哈为什么那么信任那个南境家族,他如果不行,自然有其他人。”
其他人。欧文的眼睛染上暗色,他转身了,重新在露西娅身旁蹲下。他的唇轻轻扫过了她的。
“露西娅,你告诉我宝藏在哪里罢。时间不多了。”
露西娅别开了头,他的触碰似乎引起了她的厌恶,她浑身都在颤抖。
“你不如杀了我吧,欧文·安霍尔德。”
欧文的手僵住了。
他知道心中那团如野兽般的火焰不再。面前深渊女人的神情让他心碎。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钟露西娅,把狼皮袄盖在了她身上,便重新站了起来。
他在黑暗中立了良久,才走出暗室。
欧文冷声道:“把莱拉·奥利维带过来。”
……
莱拉是强行从佩妮洛普怀中扯出的,她正陷入梦乡,梦到她和多莉、泰南团聚了。然而,穿着黑锁甲的鬼战士却把她粗暴地提走了。
她被推入了暗室,冷硬的地面撞得膝盖生疼。
但抬起头,看清身穿黑袍的南境人站在房屋中央,她打了个寒战。
莱拉认识这个银发人,也认识他手中把玩的骨刀。在这几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欧文·安霍尔德,也知道了他如何欺骗姑姑和参与屠杀柯塔林。
他的残忍程度,都哈的手下都难出其右。
恨意刚刚掀上她的心头,恐惧就把她埋没。毕竟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下一刻,她却听到了姑姑露西娅的悲泣:
“欧文·安霍尔德,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逼供冲我来,不要动莱拉……”
她这才发现露西娅也在。姑姑正坐在暗室中央的雕柱前,被下了禁制咒语的锁链牢牢绑住了身体。
但令莱拉奇怪的是,姑姑身上披着件狼皮袄,内里竟换了件干净的黑绸裙,身下还垫了软毯,竟如同被呵护的圣女。
而露西娅双手背在身后,瞪着欧文,正红着眼眶挣扎,“你要动动我,不要动莱拉……”
欧文却站起来说,“我不想伤害你。”
他顿了顿,眼神和声音都似沉在黑暗中,这令都让露西娅回忆起了那个大侍从长被生生剥皮的噩梦之夜,身体一颤。
他说:“你告诉我宝库在哪里,我就停手。”
机械骨刀从他指尖滑出,尖端锃亮,燃着血色的符文光芒。这是柄割肉削骨的利器。
欧文朝莱拉走过去,来自南境神明的力量压制住了她。她恐惧地喊叫,因为她见过欧文这几日如何用这把骨刀对其他人。
她想逃跑,却被欧文一脚踹倒在地,踩住了她的手腕。
啊,好疼啊!莱拉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和手腕大概是碎了,但她来不及为此哭泣,一波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令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欧文弯下了腰。
刀锋刮向她的手指。
他如同屠夫在做最精湛的演示,不过一削一碾,莱拉就发出惨叫。
鲜血从翻肉的表皮中汨汨流出,指骨被碾碎的声音传来,那么小,又那么清晰。
她的食指废了。莱拉能感觉到。
她变成了父亲。莱拉想起了父亲遗体上那瘫软的、畸形的、恐怖的手指。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敢看自己的手,只能一边痛得痉挛,一边低声啜泣。
“你住手啊!!”
露西娅悲叱,几近崩溃地瞪着欧文,欧文却无动于衷。
他又故技重施,刀划上了莱拉的第二根手指。莱拉又一次发出绝望的痛嚎。
他的动作分明在说拒绝交流,他在等待露西娅的答案。
露西娅的嘴唇咬出了一条血线。
然而,对于是否说出答案,奥利维们却心照不宣——她们必定不可能把宝藏地点说出去。
那是最后的吊命稻草。如果说出来,那等于掐灭自己族人和领地其他人的最后一线生机。
都哈·宓勒,喜好虐杀、屠戮……这种人在知道宝库下落后,不仅不会放弃虐杀,反而会更为肆无忌惮。
而世代累积的财富落到仇人手中,这也是将是家族湮灭前的最大阵痛。
露西娅的眼泪不停地滚落。
“欧文,求你……”
哀求、威胁,她全都说了一遍,但欧文无动于衷,她也没有说出答案。
刀落。碾刮。
不久后,莱拉的十根手指都血肉模糊,她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痛得已发不出声音。
她大概是去了传说中的“主宰地狱”。但这过程也太漫长了。欧文削了她的手,又去剥她的脚。
更痛了。莱拉痛得眼泪横流。但奥利维绝不求饶。
“我记住你了,欧文·安霍尔德……”莱拉抬头,意识不清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都还给你、都哈·宓勒和休谟·沙夫纳……”
欧文冷冷地看着女孩。她形容狼狈,手脚浸在血中,她已经废了。
而十二岁的她,不过才鬼徒初阶不到的实力——“鬼徒”与南境“智者”相当。
这个实力在深渊大贵族的这个年龄的后代中可以说得上落后,就算活下来,也注定泯然众人。
在这种情形,还说出这种话,足以说明她不够聪明,甚至谈得上愚蠢。
“小孩,凭你?”欧文冷酷地轻嗤了一声,却继而念出古语,手中召出了几根机械长刺。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
毒刺。这也是毒刺,但与他刺入露西娅后脖的不同。
“……这次的毒刺,并不为昏迷,而是致残、令人陷入无上痛苦的毒剂。我相信莱拉一定承受不了。”
欧文的脸埋在黑暗中,语气凉薄,“这其中提取了来自闇域虚空、在明域最为昂贵的毒物的毒,绝无解药。一旦刺下,便无法治疗。”
“露西娅,这是你和她最后的机会。”
“欧文,求你了,求你停下……”
露西娅的脸白如垩石,她拼了命地挣扎起来,泪水浸染了她的脸。
欧文闭上了眼睛,他站了起来,却也接着揪起了莱拉的头发,他将毒刺对准了她的咽喉。
莱拉全身颤抖起来。
但倏然间,一道巨响传来,黑影升腾而起,如迅雷一般荡了过来。
欧文的毒刺被扇在了地上。
莱拉落地抬头,却吃惊地发现,露西娅竟挣脱了“禁制之锁”。
挣脱禁制之锁,通常是在精神和身体的极限冲击下,才可能出现。那通常是被逼到绝境时产生的状况,但深渊历史上少之又少……
而冲破的代价,便是遭遇反噬,那是对于灵体的重创。
“燃血。”露西娅一道旧语,她全身的腐蚀之纹,都浮起了黑影。
燃血术,是鬼战士的法术,通过燃烧血液来获得力量。
她如同来自地狱,全身的影化作一头恶狼,将欧文扑倒在地。
“露……”欧文猝不及防,睁大眼睛。
而露西娅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肌肤立刻见血,也映着露西娅眼中的血光。她眼睛中盈满恨意,可以滴血。
她声音沙哑的说:“欧文·安霍尔德,你应该永入无边的极恶之地,在那里沉沦。”
露西娅的手中出现了一道黑影聚成的匕首,朝欧文的心脏刺去。
“少爷!”门却突然被打开了,听命于欧文的黑袍者们闯了进来。他们听见了动静,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而进入。
看到此情此景,没有犹豫,他们抬起了那印着符文的巨箭。
长箭破空,突突,射向了露西娅。
“不……”
欧文被掐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想阻止,却是徒劳。
巨箭穿透了露西娅的身体,本就因为灵体重创而虚弱无比的她被冲击倒地。刚刚,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力量。
而在她倒地的时候,莱拉隐隐看到地面上的碧光粼粼,也听见了似乎有什么刺穿骨骼和□□的声音。“姑姑!!”
她哭泣着想要唤醒露西娅,但露西娅倒在那里,鲜血汨汨流淌,不再有回应。
“谁让你们……”
欧文的声音传来,但莱拉因为身体的剧痛,她已经逐渐听不清了。她隐约看到欧文奔向了姑姑所在的方向,也隐约看到了一位黑袍者继而也走入了暗室。
那人声音苍老,在怒吼:“……欧文·安霍尔德,你和你的父亲到底都背着长老会在干些什么?!”
那位黑袍老人竟朝她奔过来,莱拉看到了他浑浊的眼珠,高挺的鹰钩鼻,满脸的皱纹。但她也看到他和欧文一样的银发和金色瞳孔,让她即使意识模糊,也恐惧地瑟缩了下。
老人在痛苦地喘气,却说,“别怕,别怕,孩子,我这就带你回你祖母的身边。”
他把她从血泊中抱起来。
或许是手和脚太痛了,莱拉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她隐约听到其他人似乎在喊他“乌利亚长老”,随即她便晕了过去。
……
莱拉的手脚被精心裹上了草药和纱布,她昏迷着躺在石室的角落上,仿若进入了梦乡。
佩妮洛普盯着她,却在无声地流泪。
这几日柯塔林流了太多的血,但眼见孙女受到惨绝人寰的虐待,老人依旧忍不住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可以重新开口说话。她声音沙哑地冲着身前的老人说:“谢谢你,乌利亚,谢谢你。”
老人长着鹰钩鼻,银发金瞳,那是典型的安霍尔德长相。
乌利亚·安霍尔德,他是欧文的叔伯,如今安霍尔德家族的长老之一。
他看上去是个怪脾气的长相。然而当下,他却目光悲哀、愧疚地看着佩妮洛普,声音沉重地说:“是我来晚了……我也实在没想到,四十年了,我们再会是这个情形。”
听到“再会”一词,佩妮洛普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我知道我来北境后,你的家族是为了怎么保护你,是怎么来编排我的。”
她低声说,声音温柔、悲哀却冷酷,“如果我当初知道露西娅收下的是安霍尔德家族的人,我一定会让她小心的。”
“哦,佩妮洛普……”老人的目光锁在佩妮洛普身上,他们的声音同样痛苦。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那是悲戚的沉默。
不久后,佩妮洛普抬起了碧眸,其中是祈求:“乌利亚,我想见我的露西娅,求你带我去见她,好吗?”
……
露西娅躺在狼皮毯上,目光冰冷、空洞而模糊,因为痛楚,她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不幸后拥有更多的不幸,当时她倒地,头正好撞到了那根毒刺上。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了了,只有欧文说她能活下去。
欧文……想到这个名字,露西娅流下了眼泪。
“滚出去。”她对他说。银发少年说不。
直到那位黑袍长老带着她的母亲佩妮洛普和莱拉过来,她再一次让他滚,哭了起来,欧文才在老人的强迫下僵着身子离开了。
他走远了,真的走远了。
露西娅这才重新能够呼吸。
她看到自己的母亲走到了她的身前,怀中抱着昏迷的莱拉,架势像是一刻都不想撒手。
但母亲看到她,却又流下了眼泪,“哦,露西娅,哦,我的露西娅……”
露西娅压制住身上的痛楚,笑了笑,“母亲,我爱您,爱莱拉,也爱父兄。我可能要先你们而去,和他们相聚啦……”
佩妮洛普紧握住了她的手,却摇了摇头。
露西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而这时,过去的回忆,快乐的,悲伤的,惨烈的,都尽数在她脑海中荡过。
母亲的所在像是安慰和支撑。而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再支撑了,那件惨烈、肮脏的秘密,那件令她委屈的秘密,她不想一个人扛下地狱,她想倾诉。
露西娅突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了起来:
“那个欧文·安霍尔德,我恨他,真的恨死他了……”
母亲冰凉的手一愣,但那双善解人意的碧眸盯着露西娅,却并没有阻止她。
露西娅继续说:“……但我其实曾爱过他,爱过那个安霍尔德。他刚出现时,太美好了。我的生活本如在森林中的阴霾,他的出现便如同阳光。他那时说他愿意当我的情人,我心里好高兴。”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意识模糊,快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但我拒绝了他,因为我不忍破坏他的美好……结果到头来,我发现他就是一只蛆。”
“为什么啊,一只丑陋无比的蛆……”
露西娅在母亲怀里哭泣了起来,伴随着痛楚带来的抽搐。佩妮洛普揽着女儿,无声地流泪。
她低声说:“既然是只蛆,你就忘了他。”
“是啊,忘了他,忘了他……”
露西娅低声念道,她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而也是在那一刻,在佩妮洛普难以克制的嚎啕大哭下,阳光落到了露西娅沉睡的脸庞上。
她愿自由远去。
……
“奥利维夫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
阴影中,佩妮洛普抬头,目光麻木而冰冷。
她说,“我可以说出宝藏在哪里,但你们必须放走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