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竟并不觉得瑶池、桃花林、花灯还有烟花有多好,可对这些女子来说,无论是瑶池、桃花林、还是花灯、烟花,都该是世上最好的事。文竟不由得心生惭愧,要知他一开始来到竹园时,心里总不免瞧不上这些只知水棲宫而不知天下大事的婢女们。他心道,“我总忿叹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可鸿鹄又哪知晓燕雀之志呢?其实无论是燕雀还是鸿鹄,心中都有那认定最好的事,既是最好的事,又哪有高下之分呢。”他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几句无心戏言,竟令这些女子们一夜之间再没了期盼,真是大觉罪过,便洗了把脸,换好外衣,准备去找张若棲,让他把竹园里所有女子都送回东宫去。
他出了竹园,向东西方行去,走不到半里路,就到了‘涵碧亭’处,亭子后面是一偌大池湖,日明水清,风光秀丽,再不是那日烟波渺渺之状。
文竟来到亭子旁,望着榕树,想到那日与张若承一起游玩的情景,伤感不已,就原路返回,往三邈斋去,想祭拜完张若承与白凤珠的坟墓后,再去东宫。
他去到三邈斋前的琼花林里,在那日张若棲埋得土堆前磕了几个头,又默念了几句,便欲离开,哪知一转身,便见前面几个人影自远处而来,打头正是那霍寒林。文竟不待细想,立马躲到不远处一假山后面。他屏住呼吸,弯下腰,从假山的石缝里悄悄看,只见霍寒林停下脚,站在林子外头不动了。他身后两个人,一人穿着白袍,一人披着藏蓝披风,走入林子,来到白凤珠母子坟前停下。正是骆均阳与张若棲。
骆均阳在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却见张若棲站着不动,道,“张宫主,你不祭拜你母亲和你弟弟么?”
张若棲道,“我母亲若看见我祭拜他二人,必然气得死不瞑目,不如就让他二人安息罢。”
骆均阳叹道,“你心里其实.....唉,望香光居士在天之灵,能知道你一片孝心。”
张若棲看着坟墓,良久才道,“我本想把我母亲和我弟弟的尸骨送回仙人岛上去,她一辈子都痛恨水棲宫,葬在这里一定不痛快.....可我又不想他二人再受罪了,便维持原状罢。”
骆均阳道,“节哀顺变。”
文竟一旁听着,心想,“这张若棲到底做了甚么缺德事,叫白凤珠这么记恨?天下间的母亲还有这般恨孩子的么?”文竟自幼丧母,既不知自己母亲是谁,也不知道她性情如何。但他小时候曾为毫无血缘关系的褚师华悉心照顾过一段时日,便认定,一个陌生人尚且会对自己如此之好,何况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还活着,一定会非常疼爱自己与文梳。因而他这时听到张若棲的一番话,怎生也理解不了为何他与白凤珠的关系会如此之差。
张若棲道,“你中的毒,我问过大夫,已快痊愈了。四日后,我送你回中原,这几日你准备准备。”
骆均阳垂下脸,看不出甚么表情,沉吟道,“我....很感谢张宫主你的救命之恩.....这么多年,我不曾心存侥幸.....全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只等着灯芯耗尽,一死了之.....我这条命,是你救的。”
张若棲道,“犬马之报,理所应当,你不必太当回事。你父亲虽然去世了,但你未婚妻还等着你,她是个好女子,回去后,你好好与她成婚。你回到华仪派,若需要帮忙,我自会不遗余力。”
文竟暗道,“看来骆均阳的确是中了毒.....所以他躲在水棲宫不回去,是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若真是这样,倒还情有可原......张若棲所言‘犬马之报’,可是骆均阳曾帮助过张若棲?”
骆均阳道,“好,当年我举手之劳,却得张宫主如此回报,我实在无以言表......来日方长,相信日后,我也会有帮得上张宫主的地方。只是,我有一事需向你说明。”
张若棲道,“但说无妨。”
骆均阳道,“那竹园的琼梳,怕并非单纯出身风月之人。”
文竟一怔,更屏住呼吸。
张若棲道,“为何这么说?”
骆均阳道,“他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他曾反复查问我...关于我未婚妻的事情,还有那日三邈斋前.....就是我救下你母亲的时候,他曾脱口喊我‘骆大侠’,但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姓名.....我猜测,他也许是黑阴教派来的.....”
文竟懊悔想,“那日危难关头,我脱口就喊了一嘴‘骆大侠’,本以为转开话他不会记得,哎,真是天真了。”
张若棲道,“你名字是我告诉他的,他没什么可疑,你无需多关注他。”
文竟听到这话,寻思,“他为何要撒谎?哈,明白了,也许张若棲虽然知道我可疑,却并不当一回事。”
骆均阳道,“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张若棲道,“你也是为我考虑,回去吧,我还想独自一人在这呆一会儿。”
骆均阳点点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张若棲,道,“告辞。”便转身走了。等他身影消失在琼花林外,张若棲才道,“出来。”
文竟趴在假山石不动,只当没听见。
张若棲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冷冷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去假山后面抓你。”
文竟心道,“我这闭息大法天下无敌,怎地他知道我在呢?难不成我这内功没了,连闭息大法也失效了?”便撇着嘴走出来。他昂头挺胸走到张若棲面前道,“哎呀,张大宫主,好久不见。”说完就瞥见他腰身系着一截烧黑的竹笛,便马上侧过头去看地上。
张若棲冷若冰霜似地瞪着文竟,脸上没甚好颜色,他并不问文竟为何在此处,只道,“听说在船上时,你指责陈虎陈豹二位宫主,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可有这事么?”
文竟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张若棲道,“他二人皆受我之令,是奉令行事,这罪责与他们无关。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是我张若棲的主意。”
文竟心中一动,有些话几欲呼之欲出,却在看到地上的两座坟时,又忍住不说了。
张若棲问道,“你不指责我?”
文竟道,“在你母亲和弟弟的坟前,我不想说甚么。只是我想不明白,一个人便是十恶不赦,罪孽滔天,可他家人若是无辜的,也需株连么?”
张若棲道,“那女子的确是无辜的,是我手段狠毒,赶尽杀绝。而且,我要让白凤远尝尝,锥心之痛是甚么滋味,让他体会我当年所体会的......”
文竟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二人当年有何冤仇.....白凤远是死有余辜,只是你做的这些事,也和他差不多....”说完便向前走了。
张若棲在他身后道,“你对我失望么.....”
文竟道,“张宫主,我对你失望不失望,你何用介意?”
张若棲道,“我不介意。”
文竟道,“张宫主,请你帮个忙,等我走后,把竹园的宫女们,送回你的东宫去,她们要看什么池子烟花的,说是北宫看不到。”
张若棲道,“知道了。”
文竟转身做了一揖,“多谢了。”这就走出去琼花林了。
四日后,文竟收拾好包袱,又将‘春草镯子’缝在内兜里,这便准备走了。到大院前,一婢子跑过来道,“公子,你快留步,彩儿姑娘找你呢。”
文竟因知道彩儿不愿见自己,便有意回避躲开她,怎料临走她却来召唤自己,心道,“该不会是临走还要训我一番罢,我可不要再气她了,她说甚么我都听从就是。”就随那婢子来到彩儿屋内。
那彩儿坐在床上,气色已好多了。文竟心虚道,“你好些了么?我怕你瞅我生气,不敢来见你,我在屋内留了封信给你.....”
彩儿叹气道,“公子,我已不生气了。刘大夫也和我说过了,宫主没受甚么皮外伤,你那通话想必又是骗我的.....你胡闹惯了,我早该猜到的。”
文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彩儿道,“我只是听你要走,一时间缓不过来.....我打小一直在东宫服侍宫主,没跟过别人....你是我离开东宫后跟的第一个主子,你虽然不怎么样,什么本事没有,心肠总是好的.....从不跟我们置气....”说着,就红了眼眶。
文竟失措道,“哎呀!啊呀!你,你别哭!”
彩儿擦了擦眼泪,凝向文竟,语重心长道,“公子,你回了中原,以你这么好看的容貌,会找到对你很好的主子.....你可不要再调皮捣蛋,荒废度日了,一定要好好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要习得本事,懂得体谅别人,才能真正找到宠爱你的新主子....”
文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无奈道,“是,我一定习得本事,好好找个新主子。”
彩儿流着泪握住文竟的手,道,“公子,珍重。”
文竟道,“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
彩儿摇头道,“你又骗人了。”
文竟哈哈一乐,起手弹了一下彩儿的脑门,笑道,“臭丫头!”这就跳着似的跑出去了。彩儿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泪水又慢慢地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