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棲宫,麒福殿内。
大厅上站了好几人,但此时此刻,人人屏息凝气,只声不出。
厅中间,白凤珠身着桃红绣袍,跪坐地上,不住抽噎,她身旁虽站着侍女,却无人敢上前搀扶,只听她戚戚哽咽,“公公,这才刚过了正月初七,连十五都未到…”
厅上,张伯彦正坐上位,着蓝衣黑袍,两鬓微白,一张国字脸,下巴一捋黑胡,神态威严,肃然几分王者之气。他怀里正抱着一不大的男婴,毫不理睬台阶下哭泣的白凤珠,只面无表情看着男婴。
白凤珠将头抵在地上,呜呜道,“公公,求您再让我与孩儿多呆些日子吧,求您…..”
张伯彦微微抬眼,道,“多呆些日子又如何?早晚都要分开,不如早些好,省得你伤心。”
白凤珠哭得更是凄惨,虽知求情无望,亦不甘心,跪爬向那中年男子,边爬边道,“父亲大人,求您,再让我与他多留几日…”
张伯彦大哼一声,底下人听这一哼,各各胆战心惊,如芒刺在背恐惧至极。张伯彦堂而起身,将怀里的男婴扔在地上,他这一扔虽只用小半成力,然被扔在地上的男婴也疼的哇哇大哭起来。
白凤珠连忙爬过去要抱起男婴,只听张伯彦大声怒吼道,“你敢抱起来试试!我即刻要了他的命!”白凤珠知张伯彦为人,说得出便做得到,吓得连忙趴在地上,再不敢动弹半点。
张伯彦稳步走下台阶,走到啼哭男婴跟前,用内力将他吸到掌中,顺势捏住男婴的脖子。那男婴那里受得这样一捏,虽哭声止住,却无法呼吸,整张脸憋的通红,嘴巴大张,来回翕张呼气。
白凤珠恐慌至极,连忙磕头谢罪道,“公公!公公!都是儿媳的错!都是儿媳的错!您别与您孙子置气!求求您!求您!”
张伯彦并不松手,只淡淡睨视她道,“凤凰棲老碧梧枝,好儿媳,你说我这孙子,棲不棲得起这只凤凰?”
白凤珠并不明解这话中意思,只诚惶诚恐道,“父亲大人!棲的起!棲的起!”
张伯彦哈哈大笑,略略放松手掌力气,让那男婴得以呼吸,而后转头问向赤柱旁一衣衫褴褛的老人,问道“神机子,我今日且再问问你,你说棲不棲得起?”
那名唤‘神机子’的老人不急不慢道,“日前我已摸过小宫主诸阳首处,下从印堂起,上至于白会穴,起一长耸骨,犹如擎天玉柱,确为帝王霸业,割据僭号之品。”
张伯彦不想听这个,勃然大喝道,“甚么劳什子的割据僭号,图霸一方之品!当年汝阳王亦有日月龙虎骨帝王之相,末了不还是落得身首异处,株连全族的下场!我问你甚么你便答甚么,哪容得你再装疯卖傻!”
神机子知此时命系他人之手,也不过一笑应之,云淡风轻道,“张宫主,这三十年来,我被你囚禁于水棲宫地牢内,日日受尽鞭打折磨,衣不蔽体食无果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神机子诸般煎熬磨难皆因你这一问而起,可惜三十年前我不怕尚且一句不说,三十年后的今天又怕甚么!今日若是我神机子大限之日,虽死则已,也要死得光明磊落!“
张伯彦听他这一番话,不怒反狂笑道,“神机子,你与我张伯彦可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这三十年里,你虽过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总要惦记我对你的恩惠,你苟延残喘存活至今,还不是我张伯彦可怜你,留你一条性命。我佩服你这窥破天机的本领,要知道我张伯彦上天入地无所不知,却独独叹天机微茫而不可知。我看得起你,这三十年虽对你多番折磨拷问,但除衣食住行外,无论博弈茗酒,书画琴箫,你要哪一样,我便给你哪一样,可曾亏待过你一点?“
神机子哈哈笑道,“张伯彦,你对我亏不亏待又如何,待你我二人先去后,不过一堆尘土飞灰,空空如已,需知帝王是空,复国是空,不复国也是空。今日我窥破天机道出你孙子有帝王之相,也算回敬你与我恩怨一场了,至于结果如何,有句话怎地讲,叫做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事,你所图谋之事比之羽翼飞仙,尤为大梦一场,遥不可及,哈哈….!张伯彦,你虽聪明绝顶,却参悟不透,比你父亲可是差远了!你我相交几十年,是敌是友,是恨是忿,我已是看得透彻,从前种种都随风去吧….!“他说完转头看向门外,神情哀伤,摇头道,“今日我若不说,恐怕还是要回那地牢里继续过猪狗一般的日子,这三十年我因贪恋星象考校,术数兴衰,虽知天命反恻之奥义,亦不肯归命九泉,想来当真可笑之极…..看来今日我大限已到,何须借你手而脏了我的血!”说完不知从怀里掏出一甚么药丸塞进嘴里,即刻吐血倒地而亡。
张伯彦伸手本欲阻止,却终是晚了一步,见神机子已死,大骂几句后,绷着一脸站在远处,只是怒气不可遏制又无处所发,手劲不由就加重几分,那手掌里的男婴一张小脸已憋成了紫红色。
白凤珠看在眼里整颗心都悬着,可张伯彦为人反复无常,心狠手辣,若冒然求情反倒丢了自己孩儿性命!这时,门口一紫衣大汉披散头发晃晃悠悠走进来,他衣襟大开,露出整片胸膛,似刚刚沐浴完毕,只听他哼哼笑道,“爹爹,我看这神机子纯是在混淆视听,你想想,当年我出生时,你也问过他这话,他当时骨头硬一句屁也不放,今日大为反常蹦出几句,却又不把话说尽,你就不觉着怪异?”
张伯彦聪明绝伦,比起他儿子只有过而无不及,任是他儿子打什么算盘都逃不过他眼睛,此刻姑且想听他说甚么,于是不动声色道,“万佺,那你觉得如何?”
张万佺心中另有一番打算,但知晓自己父亲的厉害,并不敢大放厥词,只谨慎说道,“依我看,神机子说这话是一半一半,他说帝王之相实乃真,霸业割据之品也是真,该怀疑的是他不说的一半话。父亲大人,您这般能耐,我想怕也是早看出了才是。”
张伯彦道,“你且说说看。”
张万佺见张伯彦示意自己放言,不由放心,便大胆道,“依我看,神机子早不说晚不说,早不死晚不死,偏要挑这一个时候,必然有蹊跷。儿子不才,只猜想,他与您三十年仇怨积怨已久,最知道你心切希图甚么,便专挑您最在意的报复。这三十年,他必是亏得天机知晓您与儿子所图无望,加之对您怨恨深重,便要活下来看您将来如何功亏一篑一败涂地,却哪知三十年后您出了这样一个孙子!…..父亲大人,儿子无能虽没使张氏一族人丁兴旺,但现下也有了三个儿子,神机子昨日摸骨了我这三个儿子,为何独独挑了这一个刚出生不久的?依我看,怕也是有所渊源的,这孩子具帝王品相必然是真,怕更是能带领我水棲宫张氏一族匡扶大齐,割据天下,而神机子必然看到了这点,只说一半而藏一半,欲意为何,父亲大人怕是早猜出来了,儿子无需多言。”
张伯彦听这翻话,心头大是高兴,将本来握在手里的男婴立时抱起在怀,琢磨着,依照神机子本来执拗的性子,若非窥见天机,知晓自己复国在即,又那肯示弱寻死,这一想便不住点头捋胡子。
原来他们水棲宫一脉,乃是前朝齐国皇室末裔,一百多年前,燕山一役,齐国战败于宋家军,失去三州二十六郡地,国无兵将之才,连年旱灾又使得百姓无可抗击之力,败势再无可逆。当时远在青州的瑞王张晏易,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知国之将亡,青州一处封地微小,兵力稀薄恐一臂之力亦不及。何况宋家军非善类之辈,若为百姓安身考虑,再徒留青州处无异于束手待毙,于是连夜召集各城镇百姓,齐力造船迁城。这张晏易乃一奇人,虽非帝王将相之才,于各类庞杂学识却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早年便多次集结商队航行出海,在青州东南方向,发现一处尚未记载史册的浩大岛屿,足以承载青州几万百姓,做桃源乡以避世。于是举封国而迁都,来到这水棲宫岛上。齐国玺纹图案乃凤凰棲水,张晏易虽避世于此,也不忘齐祖之本,在岛内建一与原齐国皇宫一样的宫苑,起名“水棲宫”。只是当年张晏易从青州迁移到水棲宫岛上,本欲逃避战乱屠城之灾,自没有与现今宋国(以前的宋家军)抗力之打算。却不知怎地,近几十年来,到张伯彦这一辈,又忽生出了复国的心思。
张万佺见此番话博得父亲欢喜,心中也不免窃喜,他继位水棲宫宫主已近十年,却处处受制与自己父亲,无论处理水棲宫内大事小事,皆需听他父亲指示。他自知论智力武力才学,无一是自己父亲对手,只好表面听从,而暗里记恨,只望自己有能耐好能亲手手刃了父亲,再不被他掌控。眼下有机会让他父亲从此远离水棲宫,好独善潜修,韬光养晦,自是不住煽风点火,“父亲,我这儿子从出生起便不一般,我是知道他必能有一番大作为,所以从出生到现在,还未替他取名字,儿子不及您本领,也是怕取错了名字,只等您回来取一好名字才是。”
白凤珠一旁听他这翻谎话,禁不住满眼怨尤瞪视张万佺,只碍于情势亦不敢发作吱声。
张伯彦则是喜眉笑眼起来。他一生满腹武学绝才,却为复国所累,奔忙几十年,到如今年近花甲,仍无大作为,知晓终无能完成复国,只得把期望托付给下一代。可惜他只一个儿子张万佺,虽也算文武全才,但性情暴戾,好色成性,既非帝王之才亦无帝王之志。他悉心教导督诲十余年,看儿子终不成器,不由得心灰意冷,性格近些年来愈加凶横乖张。可此时听得张万佺一席话,再回想神机子所言,加之心所向之,自不免将种种联系在一起,斟酌片刻,忽眼前敞亮,觉天不绝人原来说得正是如此,便道,“大齐祖宗有灵,庇佑我张氏一族,终得一孩儿可匡扶我水棲宫大业!子孙是若,而需听命与吾祖辈之训,凤凰棲水乃我齐国□□定列祥瑞天兆,水棲宫得名与此,予以凤凰得棲,我也信他棲得起,就叫他张若棲罢。”
张万佺见父亲已然全信,喜不自胜,然正合乎此景,于是表露于形,拍手叫好道,“父亲,得了我这好儿子,匡扶大齐绝非痴人说梦!你与儿子二人可将毕生本领全教给他…!”
张伯彦厉声哼道,“就你那点本领!可别教坏了我这孙子!”
张万佺毕恭毕敬道,“父亲说的是,儿子不才,可及不上你十分有一。”
张伯彦捋着胡子,低头看怀里的张若棲,笑颜开怀道,“好孙子,我且把我这一身本领全交给你。”说完抬头又看向张万佺,道,“势必要将水棲宫内最好的图书典籍全授于这孩子,我今日便带人去水天云阁,在其附近修筑几处房屋,亦要凿地引潭,从今以后,没我的命令,无一人可以接近水天云阁…..”
张万佺一一应是。张伯彦这一想便马上要动身去做,随即将张若棲抱还给白凤珠道,“好儿媳,你要好好照顾我这宝贝孙子,一年之后,我再来带他走。”说完,带领几个手下,逐一纵身离去了。白凤珠抱着张若棲呆坐在地上,想到与张若棲只再有一年相处时候,不知是喜是悲。
而张万佺见父亲走远,走到白凤珠跟前,将她怀里的张若棲夺走,扔到身侧一婢女手里!他刚进厅内时,见白凤珠一脸梨花带雨,颇有媚色,早控制不住起了□□,现在他最怕的父亲已不在,水棲宫内他一人独大专行,当即放肆扑到白凤珠身上,扒开白凤珠的红袍,在众目睽睽之下逞行,白凤珠那里是他对手,连踢带咬挣扎翻身不过为张万佺图添了几分情趣…..
四年后。
张若棲抱着只受伤的小灰兔偷偷溜进木屋后的草棚里,小心翼翼将兔子放到棚内
的草堆上。而后关上木门,悄声跑到他爷爷房内,找出瓶金创药与几条干净布条,揣在怀里,再谨慎跑回去,为兔子包扎伤口。他并不通此道,只想到张伯彦曾为自己包扎时的样子,便依葫芦画瓢摆弄起来,过会包扎的坑坑洼洼,也不觉得那里不好,只感到完成了一件极伟大之事,伸手摸着兔子的头来回顺毛,边顺边小声道,“小兔子乖,小兔子乖,小兔子乖乖,不疼….”
等摸了好一会,见时辰不早,正是快到读书习字的时候,恋恋不舍又摸了兔子几下,拔了些青草摆在兔子面前,终是关上棚门去木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