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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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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燕衔泥,黄莺唤友。可人春色暄晴昼。王孙一去杳无音,断肠最是黄昏后。

宝髻慵梳,玉钗斜溜。凭阑目断空回首。薄情何事不归来,谩教折尽庭前柳。”

透过缝隙的风轻轻撩动恪然脸侧的发丝,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想象着词里描绘的意境,体味着令词人断肠的黄昏,薄情何事不归来,谩教折尽庭前柳……

他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几个小点上,紫燕,黄莺,阑干,柳树……唉,他好想去江南看看呀。

恪然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事物不一定是长在江南的,可一说道柳树,他就会联想到烟雨迷蒙的江南,那里绿柳成烟,小桥流水,青墙黛瓦里,马蹄跑在石板上都更加清脆。他的要求不高,依着河岸睡一晚就好,早晨伴着船民的叫卖起床,去铺子里买一碗甜豆浆,配两个素包子,或是一碗阳春面,江南水乡的鱼米天下有名,中午就得去酒楼里尝一下江米扣肉、熏鱼、一桶鲜,晚上喝一锅糯糯的甜粥,披着星月沿河走一遭,让自己的身心与明月一起慢慢下沉,沉到醉如酒的江南水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门口传来声响,恪然快如闪电地把书藏到自己身后,天吴帝君从一进门就在叹气,进来后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身后的司南提着灯笼站在后头,恭敬地喊了声“大公子”。

帝君重重叹了口气,身下的椅子痛苦地咯吱作响。恪然别的都不想说,看着一年更比一年胖的父亲,脸上越发嫌弃起来。“父王,你该注意点尺寸了。”

帝君怀疑他是不是嘴瓢,把分寸说成了尺寸,恪然坚定地摇摇头,努努嘴,“你自己看看,都胖成什么样了,肚子都像快生了一样。”

帝君顶不爱听他说这个,很没好气道:“我胖碍你眼啦,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得着么你。你还没开始赚钱就嫌在我啊,哦哟,那你赚了钱还怎么得了,起步还是得连夜把我跟铺盖一起甩出去。”

这里是天吴宫的后山,是个山体中空的山中殿,名为肃殿。夜光从山顶笔直地垂照下来,肃殿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远处两个偏室外,就只有盘腿坐在天光里的恪然,旁边放着一套老旧的桌椅,胖墩墩的老父亲就坐在其中一张可怜的椅子上,一开嗓,那洪亮的声音震得他耳膜都疼。

“你小点声行不行……我又没说你吃得多不好,但是你好歹也是帝君啊,胖成这样像什么话,好歹控制一下吧。”他认栽似地拍拍耳朵,知道老爹听不进自己的话,便拿出了杀手锏——“你宝贝闺女还没嫁人呢,媒人先见到的是你,你都胖成这个熊样,人家会怎么想朵朵,这个你考虑过没有?”

帝君果真眉目一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而后极其为难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

恪然哈的一笑,他当然不是在说他的这番话有道理,而是所有有关他宝贝闺女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话虽如此,可他闺女到现在还在底下待着呢,什么时候能给她说媒啊。女儿虽远,但从不会让他有多余的担心,他闺女是这世上最懂事最乖巧的小姑娘,他才舍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掉,比起女儿,现在更要紧的是待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傻儿子。

天吴帝君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腿,道:“我真就想不通了,你说你是单独一胎出来的吧,蠢点儿没什么,像我。可景淮跟朵朵他们俩人一起长,他怎么就没沾半点儿他姐姐的脑子!他到现在还一个劲地想着回上三重天去,还说你的战功加上他再加朵朵的就够了,天帝这次一定会把我们调上去,我当时就想呼他一巴掌……”

恪然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想反驳他哪里蠢了,他承认朵朵是聪明,但他也不笨呀。但听到后面的话时,他的脸色也变了。

“那你怎么回他的?”恪然问。

“还能怎么回,他现在就在天帝衣摆下求学,我能随变乱说么,只跟他说,天帝若真有这个心,早在你大哥立战功的时候就喊我们上去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可你猜他说啥,他说现在加上朵朵跟他的就够了,正好补上沧浪分掉你的那一半战功,简直要气死我。”帝君越说越气,“我一早就不同意他去外院读书,这么多年功夫功夫没学到,脑子也一点没长,他考核前三个月还是我把他弄回来突击的,我早说了天师阁上了没用,他现在不还是回来了。”

恪然马上道:“你别一棒子打死,他回来完全就是他自己没好好学,天师阁创世以来就是神界的招牌,别人都能顺利毕业就你儿子不能,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问题。”

“你就一心想着天师阁,你……算了,懒得再说了。”

帝君不想再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恪然一哂,“你就是说不过我。那小淮现在该怎么办啊,你咋想的啊?”帝君摸了摸叠了两三层的下巴说,“回来就回来呗,别的地方又不要他,我自己再教咯。嗯……但是吧,我又想让他下去历练历练……六界这么大,我们也不能老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啊。”

身后的司南低喝了一声,恪然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帝君嘿嘿一笑,“我想让小淮也下去多见识见识,我告诉你昂,现在下五界如今发展得可好了,咱们……”

“你想都别想!”恪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你该不会真以为朵朵出名了就是好事吧。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底下打拼,一边是三界一边是我们,她一个小姑娘肩上扛了多重的担子。你现在居然还想把景淮塞给她,你自己良心过得去吗?你对得起朵朵对得起母妃吗!”

“不是啊,我不是……”帝君正要解释,恪然大手一抬,“而且,你到现在都没向天帝禀报吧。”帝君含着舌头不语,“是吧,我说得没错吧,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没禀报。”

恪然冷声道,“别的我不跟你多说,朵朵的事儿神界都还不知道,天帝万一要是发现了,单是一个知情不报就能斩天吴氏满门了。”

天吴帝君啐了一口:“呸,这算哪门子知情不报,知道有人要危害神界却不说的才是知情不报,朵朵哪点要害神界了,她只不过是个小商贾,神界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好吧。”

恪然有些气结,他真没想到老爹的脑回路居然这么简单。“可关键是她一直都隐藏着天神的真实身份,这样就非常惹人怀疑了。她可以帮助下五界发展,但神界只允许她以天神的名义去帮助……”他顿了顿,“但她偏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做到这么大,我们家里人知道她背后的苦衷,但是天帝会听么?”

恪然到现在都没出仕,但他明白世上帝王之心最难容人,纵使天帝是六界之主,扶持下五界是他的责任,可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臣子隐姓埋名,在底下混得风雨具来,就算是为神界谋了福,天帝也会感觉被欺骗了,到那时知情不报就是欺君之罪,再来九个天吴氏都不够他杀的。

可天吴帝君却说:“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之所以能放朵朵这么干下去,自然是有我的打算的。”恪然冷笑:“什么打算,你该不会真的想造反吧,拖着全族跟你陪葬,你这个帝君当得真是很棒哦。”

他原以为帝君会生气,会破口大骂,可是帝君什么表现都没有,反倒煞有介事地回,“我才不造反,我懒得跟他们动手,我只想离开这里。”

“啊?你说什么?”

天吴帝君把手搭在大大肚腩上,说,“我说啊,既然神界已经没希望了,那我们就去别的世界嘛。六界这么大,除了神界就再也没别的能容我们天吴氏的地方了吗,显然不是。我怎么不知道朵朵辛苦,我就这么一个姑娘,把景淮送过去也仅仅只是想帮她分担分担,同样也是朵朵让我看到咱们天吴氏的另一种可能,我们并不笨,我们不止会打拳,我们也能经商,也能靠脑子吃饭,我们可以拥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换了口气,面色逐渐阴沉下来,“景淮能被天师阁录取,就证明我们替祖宗赎的罪已经清了。我们不用再束手束脚了,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起点,我们要开始为自己的自由而奋斗。”

他说的,显然是思考得很成熟的回答,让他十分惊讶。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了。”天吴帝君说着从袖下掏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喊来司南与他一起看,地图被他标上了各色各样的记号,他很认真又很兴奋地给他们讲解着下五界的地势。“你们看,这里是北海,朵朵的伶香十里就在这儿,现在四海的海权都在她手上,咱们就走水路下去。下去了后往南是一片大草原,上头养了好多牛羊,朵朵说烤肉吃特别香。这中间就是中原,西边的山脉是机关城,看见了吗,这里这里都是捭阖关中城的地盘,老大一块了。过了长江就是江南,东南边就与妖界相接了,有点危险……”

帝君说得眉飞色舞,把如今下五界所有著名的地方都说了个遍,从伶香十里到捭阖关中城,从琅環宫到华清山,再从妖潭十方埠辗转到广阔无垠的草原、大漠……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对外要多敷衍就有多敷衍、对内要多尽心就有多尽心的人,他对神界是带着巨大的恨的,他恨天帝不明真想地将他们流放,他恨神界不让他护送母妃至东海,母妃罹难,妹妹也被迫与他们天上地下。兴许是对妹妹的愧疚,他对他们兄弟俩起初都是严苛至极,甚至有些时候完全不近人情,他怪过他,但他又是不能怪他的。

他是一宗之长,他更是他的父亲,他肩上的担子比他想象的都要重,当他担不起的时候,对他们发发脾气他完全能理解。好在妹妹不久后开始与家里通讯,他终于从那一张张信笺中放过了自己。他再按着鹤岚指示,为天吴氏找到了新的落脚点,也规划了新的宫殿,奄奄一息的天吴氏才重新鲜活起来……

父王对妹妹的思念与愧疚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他们兄弟俩也算争气,但是心底总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着,“不够,不够,你们需要变得更强”。这一万多年,天上地下只靠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互通着音讯,她报喜不报忧,他也不清楚妹妹在下头过得怎么样,天冷有没有加衣,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他不敢去想有没有人为难她,因为他别的什么大本事没有,衰事却一料一个准。可他其实更怕的是不在妹妹身边的担忧,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哪怕连关心的话语都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莹亮的夜光照在他身上,恪然并腿抱紧了双膝。他已经近百年没有入过定了,要是朵朵回来了肯定要来看他的,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他叹了口气,思绪却被另一个问题缠上——不过妹妹现在是什么模样呢?他回想着小时候兄妹三人玩耍的场景,他跟景淮都长得像父王,小时候又黑又糙,父母都懒得多看他俩一眼。就妹妹一个人生得白白嫩嫩,可人得不得了,独得父王的臂膀,天天脚不沾地,如今肯定也出落成个大美人了,会不会比他们母妃还漂亮呢?

夜光打凉他的眼底,恪然再次拿起藏在身后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捧上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