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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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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景淮躺在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看着天上的流云被山风吹散,耳畔呼呼的风声忽然变成母妃温柔的声音,就像以前一样,轻轻地给他讲起有关神界的故事。

“远古人相信天地有三十六重,地为二十七重,天为九重,世间都知道掌管天神的总管就是天帝,他和各路神都在天上居住,天帝住在九重清天之顶,号称凌霄宝殿,连着的一众城宇就叫天宫——”她顿了顿,“或者叫天庭。”

他昂起小脸不解地望着母妃,奶声奶气地问道:“母妃,这两个叫法有什么区别吗?”

跟他一块儿挤在母妃怀里的姐姐也抬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玩起自己手里的小红绳,像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母妃摸摸他的小脑袋瓜笑起来,他昂着脸,只觉得她的眼眸格外闪亮,里头好像藏着许多不一样的东西,他一看就是好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到母妃笑眯眯地问他“就是这样,小淮听懂了嘛”。

他胡乱地点了下头,却对上旁边另一双与母妃一模一样的眼睛,她怀疑地眯了眯眼睛,粉嫩的小脸坏坏一笑,刚想点破他,母妃就把她手里玩得发黑的绳子丢了,急得她跟母妃发脾气,景淮紧张的小身子这才重新软下来。

他回头就把这个问题给忘了,以至于什么时候叫天宫什么时候叫天庭他到现在都不太清楚,他父王说没有区别,都可以叫,他大哥也说没区别,还骂他有精力抠字眼倒不如多精进些修为。

景淮也觉得这是个很无聊的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很多人,来到外院后他问,来到内院后他也问,待来到浮桑师叔这里他也问,可始终都没有得到一个能说服他的答案。

日头逐渐西沉,景淮又从后山溜达了一圈才回家,手里捻着一根狗尾巴草无聊地晃着。

他的家在中三重天西部的丘陵上,在这里,触目所及皆是青黑色的小丘小山,山石嶙峋,寸草不生,远处隐在云雾里的山脉像锁链一样将天吴氏紧紧围困,苍穹像个被切割好的盖子罩在他们头上,天很低,山很紧,压抑得令人窒息。

这里是神界最荒凉的神域,是上三重天镇端天吴氏封地的正下方,名叫终原西地。

景淮一直记得他们天吴氏原来也是神界的上古大宗,更是可以和现在的火雨青阳氏比肩的第一武宗,可全都因为第八代天吴帝君为了保护堕魔的帝妃大肆杀害同僚,天吴氏从此被天帝贬下上三重天,世世代代都得在这片荒境开荒生活。

时下的天吴氏已经传到了第二十三代帝君,族人只剩下寥寥十几户,景淮和他的哥哥姐姐就在这片地域落地长大,几十万年来无人知道他们天吴氏过得什么日子,也没一个人想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所有人都将他们看做神界的罪人,每个人都巴不得他们尽早死绝才好。当他回来时,整个神界都在传天吴氏的景淮终于被退学了,万神殿的公告栏更是把这则消息写在红榜上以示喜讯……

没事的没事的,他早就习惯了,这些事都无所谓的,无所谓的。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

眨眼就到了山脚下,景淮迅速抹掉不愉快的心绪来到一块巨石前,对着上头凹凸不平的纹路按了几下,石头发出一声“卡登”的沉声,石门自动移开。

本以为石门后会是黑黢黢的一片,谁想门后竟别有洞天,庞大的山体从中间被掏空,山底是一片巨大的石湖,湖心天光笼罩下,白玉台上静静横卧着一株奇异璀璨的神树,它的枝干形如卧龙,满满地铺了一整个圆台,层层叠叠的叶尖闪烁着无数萤火般的幽光,薄雾般的天地灵息环绕着巨大的古树,泱泱盈满了整片石湖。

门板后雕刻的两条石龙衔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径自游动,石门自动关起。景淮用手指逗弄会儿石灵,转身朝湖心走去,就在他抬脚的那一瞬间,脚下的石板应即一亮,“嗡嗡嗡”地从前头伸出一个闪亮的物什,阵阵低鸣响起,平静的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景淮踏上前头一丈见宽的水晶连道,机关运作,晶莹剔透的连道载着他驶向圆台,也就在他站上连道的那一刻,底下清如明镜的湖水像被打碎,一朵朵鲜艳如血的彼岸花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泱泱成了一片彼岸花海。

景淮眉心突突乱跳,他很喜欢玩这个机关,但他又最讨厌底下的彼岸花群,不是觉得彼岸花这个东西很晦气,而是连道上一站人花群就会显现,好似是活人的精血唤醒了他们。他又想到曾经祸乱六界的大祸害——三涂之妖,它就是到处散布彼岸花阵,吸食六界精血以供自己生长,最后还得由六界至尊舍命才将它封印,实在晦气得很。

要不是阿姊说养晦气能招福,不用父王开口,他自己早就一拳头把这些彼岸花打烂了。到了坛前,景淮照例从埋在地下的陶罐子里拎出一颗滴着红汁的果子,埋在神木的数根下,再满脸嫌弃地就着底下的清水洗干净手,往坛后走去。

别问,问就是他阿姊让他们这么干的。他反正是不相信“养晦招福”这一说,还信得挺深。神界总认为下五界就是一群野人,下界的思想在神界是完全行不通的,所以他没敢找师叔证实,二来也免得自己再遭罪。

坛后两丈宽的廊道里嵌着无数夜明珠,廊道贯穿整个山体,尽头的出口小如芒星,廊内每隔三丈便有一个封锁的楼梯口,若想上楼必须破解相应楼梯的机关,闸门才会打开。景淮轻车熟路地解开机关,石质的闸门闷声而起,他脑后上弦的箭弩咔咔而收,景淮不等闸门完全打开猫着腰就窜上了楼梯,也就在他身体完全进入之际闸门“轰”地落下,干净利落,唯扬起细微的灰尘。

上去一层,再走一会儿七扭八歪的廊道就到了一片水晶铺设成的环形楼梯上,楼下就是方才进入的大湖,要是上头不站人,底下的人绝对觉察不到上面还有一层水晶。楼梯的正南又出现与大门相同的雕花石门,见他到来,门板上的石龙再次扭动身体为他开门,门后赫然是一座嵌在山石里的四合院,天吴帝君正坐在天井里嗑瓜子。

与周围寂寥荒凉的环境相反,天吴帝君养得格外圆润,胖乎乎的像只蹴鞠。“回来啦,搬桌子吧,准备吃晚饭了。”

“来啦。”景淮熟练地从堂屋里搬来一张旧木桌放在天井里,摆上两副碗筷,从厨房里端来今天的晚饭,一碟拍黄瓜,一碟小炒肉,一碗红烧肉,还有一碗倒了香油的虾仁蛋花汤。

他端着红烧肉过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开心,端着汤都还一蹦一跳的,说道:“哇,老爹,今天居然还有肉吃诶,太好了吧~”

天吴帝君笑道:“你小心点儿,别洒出来把你烫咯。”

“没~事,这点热的可伤不了我。”

景淮正要盛饭,忽然发现碗拿小了,帝君恰巧瓜子吃多了,自己挑了一碗饭后便把饭钵子全给了他,景淮捧着饭钵子觉得有些悬,帝君便说:“没事,吃不完的明天早上烫粥喝,不浪费。”说着又嗑起手上的瓜子,因为就剩这一小把了,干脆嗑完再吃饭。

景淮点点头,闷头扒饭,然后这桌上就没了交流,吃饭的吃饭,嗑瓜子的嗑瓜子,但景淮越吃却越不是心思,眼睛时不时地就往帝君那里瞟,却又不敢正视帝君的眼睛,怀里像踹了只兔子,十分不安。

想来他回来也已有半月,可老爹没骂他更没打他,反而天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字不提他被赶回来的事,按常理来说要是孩子被先生赶回来,家长们无一都会轻则大发雷霆,重则家法伺候吧,可是帝君没有,一点也没有。

终于,景淮鼓起了勇气,问道:“父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天吴帝君磕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是我儿子啊,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对别人家的儿子好嘛?问的什么傻话。”

景淮摇头:“不不不父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想回来你就把我接回来,为什么我说不上学了你就不让我上了,那里可是天师阁内院啊,我可是三十万年来从外院进入内院的第一人,你就不怪我不珍惜机会,不懂事嘛……”

帝君啊了一声,脸上狐疑的神色一闪而过,拍拍手拿起了筷子,缓道:“没有不让你上学啊,只是浮桑说你入内院后先是不服从管教,一直顶撞上师,以为你能有多牛呢,结果修习成果远低于他的预想。你的天赋没毛病,就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修习上,就是说你成名了开始飘了,让我把你接回来好好沉淀一下心性,三年后再把你送过去。”

景淮一惊:“我没有被逐出师门吗!可是师叔让我滚回来诶!”

“他说的是气话,”帝君夹了一筷子鸡蛋放到儿子的饭钵子里,“恨你不用心,恨你不成材。”

“可我真的也没少气浮桑上神诶……”景淮忽地更紧张起来,语气极其小心翼翼,“那阿姊知道了嘛?她有没有说我什么啊?”

帝君笑了一下,道:“吔,你不怕你师叔骂你打你,倒怕你阿姊说你啊。”

“啊——”景淮一听这话直以为阿姊写信来骂他了,“完蛋”两个大字当头劈下,“那我完了——阿姊非得被我气死……那我该怎么办啊父王……”

景淮不担心师叔如何暴跳如雷,也不担心天吴帝君是否口是心非,天吴帝君也对他向来宽松,但之所以能宽松全依靠有他姐姐鹤岚在,景淮最怕的人也不是一言不合就把他打趴的大哥,而是如今供养着整个天吴氏的姐姐——鹤岚公主。

当初神界为了责罚天吴氏,将那位犯错的天吴帝君与堕魔的帝妃一起封在了终原西地,堕魔之神的浊气使终原西地五行大乱,多年来这片疆域都寸草不生,就连修行都很困难。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米吃,鸡蛋猪肉这些就更别谈了,这些全都是景淮的姐姐从下五界托人送上来的,天吴宫里的一草一木,一丝一缕都是鹤岚送上来的,她不仅是当今六界的首富,还是人、冥、魔三尊所拜的“堂上客”,名震六界,威风八面,是六界公认的“女相”。

他们天吴氏人天性不善人情交际,除了打仗一把好手别的一窍不通,如今终于老天开眼出了个文才,鹤岚也一直挂念着穷老家,一人包揽了整个天吴氏的衣食住行,所以就算鹤岚长期不在神界,天吴氏也照样将公主奉为信仰,就差建个生祠把她供起来。

有如此厉害的姐姐景淮自是欢喜,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他对父王与大哥的敬畏是源自他们的拳头,鹤岚常年不在神界,但他只要一看到姐姐寄来的信双腿就发软,生怕姐姐怪罪他哪点做得不好,这次他被浮桑赶回来的事天吴帝君肯定写信告诉她了,鹤岚肯定会怪他的,一想到这儿景淮便吸了口凉气,放下了筷子。

“但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行为处事有问题啊,他们定的规矩真的是太多太麻烦了,”景淮掰着手指说,“像什么早起三道,午立七规,整整一沓册子让我背,还没有晚饭吃,就让你干饿着入房打坐,反省一天的得失,一点都没有外院自在,做得不对的地方也不让说,夸他们厉害也板着脸说我奉承,我都不知道该跟他们怎么说话才叫个好,我还是喜欢外院的先生们,我真的不喜欢内院……”

景淮撇着嘴说,看到桌子上漏了几粒米捻起来吃掉,天吴帝君坐在对面边听边点头,倒像第一次听闻天师阁内院的事,很稀奇地说:“啊,你们那的规矩可真多诶,饿着肚子还怎么入定,你在外院的时候也这样吗?”

他怕归怕,饭还是照样想吃的,重新拿起筷子,夹着菜:“外院才不呢,食堂一天都开着门,我能一天跑五趟,管饱。内院就不行,午时一过就关门了,但有的时候绾毓师姐会做些点心,但我觉得不大好吃,可不吃晚上就会饿,我就把墙掏了个洞,把点心藏在里边……”

“啊——那这多遭罪啊,你吃都吃不饱,难怪你瘦成这个样子。”天吴帝君心疼地说,赶紧又给他夹了几块红烧肉,把碗里最大的骨头也夹给他啃,“你别吃饭了,赶紧吃肉,多吃点肉,饭留着明天早上烫粥。”

景淮正求之不得呢,拿着骨头嘴上吃得油光光的,接着说:“可后来我就听到晚上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师兄们就来帮着找,然后就发现我藏点心的那儿变成了个耗子洞,母耗子还在里面生了一窝小耗子,我就被师叔罚了一顿,三天没让吃饭。”

天吴帝君闻声筷子一顿,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三天没让你吃饭!?三天?!”

景淮重重地点头,他们天吴氏不是什么文化人,族内为数不多的宗旨就是“忠君”、“变强”与“吃饱了才有劲练功”,景淮从小就对粮食分外敏锐,那一次真的是罚得他送了半条命,也因此打开了他与师兄们爱恨情仇。

圣秀师兄好心过来帮他,可看到肉球般的小耗子就大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莲颀师兄英勇地一锅端了耗子洞,但就在他们将耗子人道消灭后转头就碰到了目睹一切的沧浪大师兄,景淮抱着他的腿嚎哭着求他不要告诉师叔,结果他一脚就把他蹬了,扭头就告诉了师叔,害得两位师兄也一起被罚了,弄得景淮一直愧疚到现在。

听到“沧浪”二字,天吴帝君的神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绷着脸说了句:“他那个臭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讲人情得很,你不要再他接触了,晦气。”

景淮呼噜呼噜喝了几口汤,咂咂嘴道:“是啊,我本来也就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他整天跟着七帝子后头跑东跑西的,大忙人一个,那天也真是点儿背,哎。”

《尔雅·释鸟》有云,凤凰:“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

《山海经·图赞》有云,凤凰五处有纹,即“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龙生九子,无子成龙;凤育九雏,百鸟朝凤。

若说曾经盘古大帝创造出的氿渊泉客氏是“天地的宠儿”、“天地的诱惑”,那大家便会认为,若泉客氏还在世,唯一能与鲛皇相媲美的只有沧浪凤君了。

大名鼎鼎的火雨青阳氏,凤与凰的后人,在神界一人之下,万宗之上,有着堪比人界宰相的地位。景淮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就入了天师阁,成了神界上三重天一众名门之后的同窗,谈及前头的那几位师兄,最绕不开的就是青阳氏世子——沧浪。

他是青阳氏的世子,神界公子里属他风头最盛。他出身高贵,是上古名宗之后,降生之初就为神界驱散了多年未见的洪涝,向世人昭显了他的天赋异禀。在他两万岁及冠时,天帝特意让出天宫为他办宴,亲自赐福,如此殊荣,神界唯他一个。

神君成年就代表出世,沧浪的成年大殿规格、礼仪各方面都与帝子相差无几,难免会惹得一些人眼红,可大典的那天,金雪簌簌,礼官成群而簇,他重衣金冕,艳煞天地,俊美得无法言喻。金雪落在他的双肩变成了嫣红的花瓣,他披着满身珠光,干脆利落地走下君鸾轿,在接下青阳氏代代相传的凤血神剑的那一刻,整个神界都收到了他的宣告——青阳氏世子沧浪,来了。

景淮捧着饭碗,默默想起大哥说过的一句话:花与叶子,在还是种子的时刻就已经确定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道:“父王,大哥真的跟沧浪一起打过仗么,不是说后来打赢天魔了么,怎么天帝还对我们不理不睬啊?”

帝君看着眼巴巴的儿子,眼神里有几分看傻子的意味,咽下嘴里的菜说:“你要天帝理睬我们干嘛,神界现在封得好好的,你指望跟谁打仗,就是打了神界武宗那么多,犯得着我们去送死么,你活腻啦?”

“谁活腻了,”景淮忙说,“我的意思是大哥跟沧浪一起斩杀了天魔,立了头等功吧,现在我也考进了天师阁,我阿姊也成了大名鼎鼎的千面佛,这一项项功绩加起来,天帝怎么说也该松口了吧……”

天吴帝君没有回话,只让他赶紧吃,今晚早点休息,明日开始带他练功。

他在天师阁懈怠,是因为不喜欢那里,但现在回家了,景淮努力的势头越发高涨起来,想着明日要开始练功,他先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热热身,途中帝君指点了一二。帝君走后他还觉得不够,打算自己再去后山跑一圈,刚从宫里走出来,便望见司南提着小灯笼,跟在帝君后头逐渐走远,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走去了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