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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拨云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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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门大敞,一条长长的红毯飞快地铺到车门之下,两队青衣侍童鱼贯而出,手持灯笼或熏炉分立两道,齐声高喊“恭迎青阳上神,恭迎海司神殿”。

车门打开,长车自行倾斜,两位一红一蓝的巍然长者从车里走出,浑然的气势骤然令喧哗的大街噤了声,紧接着一位少者带着侍卫走下,精致的长衣散发出融融红光,就像一颗升在黑夜的小太阳。行动间金饰碰撞,环佩叮当,俊美非凡。

他们远远地站着,凡人也窥不得上神的面容,可就是这么远远地望着,也能感觉到他们无与伦比的气势与压迫。长者衣裳相比更显庄重,只站在门口,却似顶天立地一般。身后的少者穿着一身灿红,却分毫不染火气,反而越发显得孤寒,笔挺的脊背,高昂的头颅,颇有睥睨众生的意味。

旁侧一位儒雅的青衣少年对他们行礼,此人手牵梅枝,面容秀气,乍一眼看着倒像风月作伴的高雅公子,可一抬眸,气质却变得如老酒般沉郁。“伶香十里第九管事青杳,见过青阳上神,见过海神大人、海神夫人。”

人群不大不小地喧闹起来,“哦!是青杳管事,长得可真俊呐。”“哈,他才是第九管事,前头还有八位,怎么从来没见过?”“呸,鹤岚大人还天天在这儿卖酒呢,天下又有谁见过她,说这话蠢不蠢呐你。”“哦对对对……”

少年眼皮颤了颤,海神介绍道:“诸位,这是我孙儿伶香十里的九管事,名唤青杳,原是仙界的落魄子弟,被鹤岚收留在此,在这儿做事已近五千年,算得上她的一个得力助手。”

青杳从袖中递出一块神木腰牌,上头刻着“仙界寻芳宗青杳”。

“原来是寻芳宗的子弟,真是幸会!”红衣长者声洪如钟,猛地一开嗓全场都吓得一震,他对青杳抱了个拳,语气甚是激动。“小兄弟,寻芳宗如今可还安在?家中可还有亲人?你们可还在致力于散仙们的安顿?”

青杳歉然地对他作了一揖,沉缓的语气带着几分沧桑。“承蒙上神厚爱,但晚辈不敢隐瞒,彼寻芳宗非此寻芳宗,前头的长辈跟着宴河上师一起去了,现在只成了仙界花奴的名号。晚辈因莽撞被革职,走投无路下才来到了伶香十里,这是晚辈真实的过往,字字属实,不敢妄言。”红衣长者惋惜而又震惊,“啊,如今只成了花奴的名号?!不,不,想当年寻芳宗为仙界做了多少益事,为六界谋了多少福,怎么也不会落到为花奴命名的下场,这不可能!”

街上众人耳语纷纷,不喜欢归不喜欢,但天神毕竟还是天神,气质这一块就是拿捏得死死的。谈及当年的寻芳宗,所有人都是一副扼腕惋惜的神色。

海神惊诧,他虽然躲在海底赶了十万年的鱼,但他前头好歹也一直在下五界叱咤,不禁道,“上神说的那寻芳宗,可是曾经惘衫仙人创立的侠义盟?”

“是呀,除了那个,哪还有第二个寻芳宗了。”

“是惘衫仙人吗?”沧浪悄悄问裴乔,裴乔打量着眼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点头称是。

仙界有一顽疾常年不得解,名曰散仙劫。散仙是由天地之灵所化,他们没有来由,也不知去处。人人都觉得散仙天赋超然,其实不然,恰恰相反,天地之灵混合六界的灵气,但六股气薄厚不一,创出的散仙颅脑混沌,先天资质低下,与废人无异。可偏偏每年都会有上万名散仙出世,仙界担心他们毁坏本界气运,对散仙赶尽杀绝。

惘衫仙人劝说君王不得,不惜以身换命,被赶入山洞中独自抚养这些婴孩长大。神界的宴河上师知晓此事后立马施以援手,最终弄清仙界散仙的成因,让仙界及时止损,不再背负血债。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关押惘衫仙人的洞口开满了鲜花,宴河上师见到仙人的第一句便是“贫道寻芳而来,拜访春之所居,三生有幸”。

此后惘衫仙人创立寻芳宗,旨为匡扶正义,行善救世。无数仁爱侠义之士蜂拥而至,用自己的生命与热血燃烧着光亮,温暖着寒凉的世间,在六界留下无数感人肺腑的故事。而宴河上师自殁后,仙人便解散了寻芳宗,在飘渺崖上凛然自裁。事后六界又陷入新一轮的动荡,辗转至今已过了许久,但世人仍未忘记寻芳宗曾经的闪耀。但他们没想到,神界有为祭奠宴河上师,将长周江更名为“墨江”,仙界却将寻芳宗设为花奴的名号,这简直荒谬!

周围人多口杂,眼看火凤火气就要上来,蓝凫赶紧带着众人进了酒坊,青杳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沉郁的眼中有些复杂之色浮沉。

裴乔走着走着觉得不太对,冷不丁地回头与他视线相交,红毯尽头的少年微微一笑,面上神色依旧自若,转而吩咐排头的茯苓与辰月把周围的人清扫开,一定要确保晚宴万无一失。完后敛起神色,带着手下走向偏门,留给外头一抹清瘦的背影。

裴乔站在外头,一直看着他进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个人恐怕也不简单,他印象里的花奴身份低微,天赋不高,不是仆人,却与着宫人一般唯唯诺诺的脾性,但今天这个人,面对他们不但没有丝毫胆怯,反而颇为主动。莫非是他在这工作多年的缘故么?可是他来这里已经七千年,七千年前仙界按道理也封界了,那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想到这,裴乔抬脚便要去看,曲顾去突然折回来拉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喂!你发什么呆啊,愣在这干嘛,鹤岚马上过来了,走哇走哇。”

他跟着曲顾一起进去,入门便见黑黑高高的大柜台摆着,一个穿着半旧儒衫、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在柜台后算账,热情洋溢的笑脸,一看就觉得他好快乐。

裴乔也对他礼貌地笑笑,曲顾跟火烧了屁股一样往里钻,挥开竹帘,拉着他跑进一个垂满青缦的大堂。外头的柜台两丈见方,不甚宽敞,帘里头却极其空旷,且这里房梁很高,从上垂挂下许多柔软的青缦,沿边将一套套简朴的桌椅隔开。墙上对应开了一溜串的窗户,矮桌边配有四个蒲盘,但地上铺着干净柔软的灯芯草织毯,就是席地而坐也无碍。

今日不营业,所以窗户都没开,但就是现在这么看着,裴乔也能依稀看得往日里宾客相偕,一起来这把酒言欢的场景。他在外面看清阁奢华至极,屋内的装潢却是这般简约大气,神界从没有买卖事干,来到这他们俩可新奇了,忍不住想留下来多看几眼。“走,裴乔,我们去看看。”裴乔放下往日的沉稳,跟着他蹑手蹑脚地上前,突然“哗啦”一声,二人触电般恢复原位,北面角落里突然拉开了一扇门,两个青衣稚子推着一辆小车走出来,车里放着许多雪白的细颈瓶,二人脸色一青一白,似乎正在讨论着些什么。

“……总之你就别担心啦,你欠的债我们大家帮你一起还,不出三个月你就又是自由身啦。”辰月推着小车走在前头,旁边垂头耷脑的正是刚刚结束惩罚的茯苓,脸上的五官都皱成了包子褶,“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们帮我还呀……我会愧疚死的。”“既然你还知道愧疚,那以后做事说话就记得过过脑子,这次还好是青杳哥哥,要是姑姑作审,你看姑——啊!上神!”

茯苓看到前头的红衣也猛的一惊,慌忙下跪行礼,两位天神说了声免礼,然后走过去看他们车上的瓶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茯苓僵在后面一声不吭,辰月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回上神,这些是花瓶,就是摆在那些空桌子上的,明日要开张,得、得提前做好准备。”

“花瓶……真的,这里有花,是海棠,还是真花。”曲顾忽然从小车的底层翻到一捆黑湿布盖着的花枝,里头正是娇艳艳的海棠,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酒坊还摆花,你们这里倒还真是风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开的是茶馆呢。”裴乔打趣地说着。的确,这里当真十分清雅,倒像是间茶楼。“我们帮你们一起摆吧,这样快些,你们也好早点休息。”裴乔说着拿起瓶子帮他们摆起来,辰月茯苓笑脸一僵,夺下瓶子道,“哪能让上神做这些差事,我们来就好,上神快上楼吧。”裴乔再拿过来,“无碍的,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是这么摆的么?”

“摆中央就好……”茯苓把小车推进,热心地跟他们一起摆起来,边摆还不忘“谢谢上神,谢谢上神”。

辰月在心里大骂茯苓这个傻蛋,他虽然胆小但是不傻,神界派人来审查大人肯定是想给大人找茬,他不帮着把人弄走还跟人家一起摆瓶子,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谁负责!但辰月不能走,此时大人们都在四楼的熹華厅,青杳哥哥刚刚上去,他得留下看着茯苓。

辰月袖下攥紧了拳头,死茯苓,亏得大家一起帮你还钱,你还这样胆大妄为,回头我就告诉哥哥,看他怎么收拾你!

***

熹華厅是主家的会客大厅,众人上了楼,一眼便瞧见一位蓝衣美妇候在门口,面容姣好,气质不凡,鬓上戴着支罕见的蓝金步摇,见到众人率先屈膝行礼,恭敬端庄。兴许是容貌太过于出挑,她看着并不好相与,更像精明冷酷的女官,代表着伶香十里向来客表达恭敬。“伶香十里总管事培素,见过各位。”

她不拖沓,说完就带着众人走向不远处华丽的黒木镌雕的花门,沧浪跟在后头,眼光对她一阵打量,若他没记错,这个培素应该是曾经是芳淮帝妃的陪嫁。据长辈们所说芳淮帝妃美艳绝伦,是曾经“六界第一美姬”,且性情温柔如水,天真烂漫,惹得无数神君狂热追求,偏得她有个特别霸蛮的侍女,面对不入她眼的神君直接一盆冷水上去,不够再拿扫帚补,有多少她就赶多少,群情一度陷入低迷。但好像也没多久,芳淮帝妃突然自己带着嫁妆与陪嫁去敲天吴帝君家的门,然后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嫁给了天吴帝君。

神君们人都傻了,他们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比不上天吴帝君了,她嫁谁不好,为何非要嫁给天吴氏。那里是神界的地狱,天吴氏是头最可恶的囚徒,她怎么可以嫁去天吴氏呢?

沧浪也觉得这位帝妃真是不聪明,神界那么多大好人家不选,非栽到天吴氏那个坑里,不过他也庆幸帝妃选择了天吴帝君,因为他很欣赏他们的大儿子恪然,没有他们他就不会有恪然这个对手,只是不知道他还要多久才能出关,唉,恪然呐,你快点出来吧,我们打完一架就下来游历,我们就顺着宴河上师的踪迹开始,惩奸除恶,匡扶大道。哦,对了,你这么大了应该要找帝妃了吧,以你这个身份怕是在神界难找哦,那就在下面找好了,我帮你把关……

沧浪正浮想联翩着,天知道他是多么想有个棋逢对手的朋友,不求像宴河上师有白崔嵬、于临渊那样的左膀右臂,每天有人能跟他打打架、说说话就行了,至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管他什么身份地位,他青阳氏统统都能帮衬起来,所以呀恪然,你赶紧出关吧!

不知不觉到了门口,众人跟着培素走进去,厅里的铜雀盏自动嗤地亮起火花,照亮了整个厅堂。沧浪吓了一跳,这厅室是由黑曜石打造,布局考究,陈设大气,瑰丽至极。明黄的灯火相映,奢华又带上几分神秘。

厅内浮动着一股独特的冷幽之香,地面铺着昂贵的织毯,一眼望去地面,竟没有半分瑕疵,融融与厅室交融。脚下的地织坚实柔软,像是河岸边的草堆,光滑的水晶地面宛如平静的湖水,行走其上,直令人一阵临水的恍惚。

培素在前头边走边说,“贵客们留心脚下,水晶太滑,要走织毯上哦。”

火凤不由得主动应了一声,厅内正中高悬着一片青缦,里头罩着宴会的席台。青缦后隐约有几人在交谈,稚子听到动静后第一个冲出去大喊“外公外婆”,紧接着玉馥出来恭迎,与大家亲切地攀谈起来。几道人影迅速跑去远方,顺着他们的方向,沧浪看得东方的老木壁窗那原来有一道小门,但被中央的青缦遮住大半视野,只见得几位青衣侍者在门前陡然停住,随即弯腰行礼,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缝隙间一闪而过,伴着“哒哒哒”的脚步,身影印在青缦上,竟出奇的曼妙。

鹤岚。

他的脑中现出这两个字。

脚步声格外清晰,她似直接走在水晶上,那冷香的味道也越发清晰起来。隔着帘子,那轻盈细碎的步子好似直接踩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心陡然乱了。

“外公外婆,姐姐来了!”映岚被海神拥在怀里,大声喊着。

沧浪莫名有些紧张,胸腔里的东西狂跳不止,若是寻常公主他绝对不会多看一眼,但她不一样,她是天吴氏,更是下五界位及权臣的千面佛,他从未想过公主竟能与权臣叠加,他想象不出这是何副光景,他的两位叔叔也想象不出。诸神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那片身影上——出来吧,镇端天吴氏的小公主,让神界看看,一直活在传说中的你到底长什么模样罢!

青缦款荡,她悠然地抬起裙脚,迈进辉煌的灯火里。昏暗就像封存记忆的水面,当她破水而出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皆因她的出现,顿时鲜活起来,她像随身带来了一泓清泉,在她出现的那一瞬给所有人都洗了眼睛。

她穿着一袭青衣,蓬松的衣料像花瓣儿拥着她,肤白若雪,她比花蕊还要柔嫩。五官立体精致,眼睛像浸在水中的翡翠一样澄澈,眼角却微微上扬,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奇妙的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月唇皎皎,唇珠盈盈,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瞪大了眼睛,她走得不急不缓,每一步都优雅得恰到好处,轻扬的裙摆在她脚下翩跹如浪,云鬓上垂下的金流苏轻扫着她的香肩,但她的步伐绝非柔软的莲步,起落间十分干脆利落,似狐似猫,摇曳生姿之余更有一种自带千军万马的气势。

只见她双手置于身前,恭敬地对宾客行了一礼,倒映着火光的眼眸流光璀璨,柔嫩的双唇轻启,她缓道,“镇端天吴氏鹤岚,见过列为上神。”

她的声音分外甜软,像冬天里一碗香甜的甜豆沙圆子。

“不用谢,诶,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在这做了多久啦?”曲顾问。茯苓很乖,“我叫茯苓,今年刚满十四,那是辰月,他比我大几个月,我们都是大人收养的孤儿,从小就在岛上了。”“那在这儿工作辛不辛苦呀,吃的住的可都好?”辰月心头一紧,赶上去想让他住嘴,可茯苓还是开了口,“我们在这儿可好了,大人每个月都给我们发月钱,我们每个月都能到铺子里做一套新衣服,吃饭的话想自己做就做,不做就去雨花巷里吃。”“雨花巷?哦,是不是那条小吃街啊,听说里头好多下五界的小吃呢。诶裴乔,我们也去一下吧,我想尝尝小吃什么味儿。”“好呀!来我们伶香十里当然要去雨花巷吃饭啦!”茯苓一把碍眼的辰月推开,两眼放光地向他们介绍着,什么糖葫芦、驴打滚、糖油果子,馎饦、小面、刀削,烧饼、锅盔、蛋饼啥的,酸的甜的辣的什么味儿都有,两位天神听得胃正痒痒,一个人冷不丁地打断他,“茯苓,你在跟谁说话呢。”

茯苓一看原来是青杳,“啊,哥哥,我在跟上神们介绍我们雨花巷的小吃呢。”青杳听了眉眼顿时一横,抬手对两位天神致歉,“二位上神,实在对不住,那些都是下五界为了图方便省事的吃食,上神素来恪守清规,实在难以相配,属下不懂规矩,肆意妄言,属下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茯苓手里的花枝啪的掉到地上,僵着身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犯错了,这是为什么呀!

“诶不不不,千万别,”曲顾忙说,“茯苓这孩子挺好的,你别罚——”

而就在这时,在青杳猛然抬头的瞬间,裴乔曲顾同时感到天灵一震,随即一股刺骨的严寒顺着脊柱急转而下,不等他们开口,青杳转身奋力跑向楼梯,二人下意识地展手欲飞,却意识到在下五界他们根本用不了神力,暗骂一声后也跟着跑上去。

前头的青杳衣袂飞扬,一马当先,后面的曲顾裴乔紧随其后,三人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想——魔界怎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