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然流逝,终于到了进宫见皇后的那一日。铜镜前,庆王妃一边轻轻替江小楼整理妆容,一边微笑道:“待会儿去了老王妃那儿,不管她说些什么,不用理会就是。”
庆王妃的眼睛有点湿润,看着江小楼的神情格外温柔,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江小楼故作不觉,只是轻笑:“请您放心,我不会叫王妃为难的。”
庆王妃叹了一口气,却握住了她的手,手心微微有汗意:“不要叫我王妃,叫我母亲吧,就像雪儿一样!你是她的结拜姐妹,就跟我的亲生女儿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雪儿还在,她也一定会希望我们如同亲生母女一般相处。”
见王妃眼底含泪,神色温存,江小楼轻轻地点了点头,牵起一丝笑意:“是。母亲。”
“乖孩子。”庆王妃的泪珠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她连忙别过脸轻轻拭去。
江小楼只是静静望着,突然站起身,动作轻盈地转了个圈:“母亲,我这样的打扮合适吗?”
江小楼平日里喜欢素净的色彩,衣柜里满是柔和的蓝色、绿色、薄荷色的衣裙,今天难得选了一件稍微亮眼点的鹅黄色裙子,倒是显得越发青春妩媚。
庆王妃很快被转移了注意,仔细端详片刻才道:“女孩子家还是要艳丽一些才好,穿的太素净皇后娘娘不喜欢。鹅黄色的衣裳不如换成海棠红,那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颜色。从前她经常吩咐身边的宫女穿给她看,见你这样穿,她会很欢喜的。”
江小楼点头,依言换下身上的鹅黄色衣裙,转而换了一件海棠红的春衫。庆王妃命人取来一条珠光盈盈的腰带,上面串着九色珠宝,看起来荣光耀目。此时金色的晨曦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天边淡淡的光线照亮了她的全身,旖旎的裙摆慢慢垂下,如同波纹一般流光异彩。
庆王妃看了一眼窗外,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要赶着进宫,先去向老王妃请安吧。”
到了老王妃的院子,婢女小心翼翼掀开了帘子,庆王妃和江小楼一前一后进入。老王妃倚着秋香色引枕,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一个青衣婢女正垂头屏息,动作轻柔地用小槌轻轻替她敲着膝盖。还有一名婢女妥帖地捧着托盘,盘内盛着十来个鲜艳柑橘,柑橘的味道很清晰,倒使得原本古朴陈旧的屋子添了三分清香。
老王妃眼皮都没抬,口中淡漠地道:“这是要进宫去了?”
庆王妃垂下头,低声道:“是,母亲。”
老王妃不阴不阳地冷哼了一声,抬起眼皮看着江小楼道:“没有经过老嬷嬷的调教,竟然也敢带去给皇后娘娘瞧,真是胆大包天。”
庆王妃微笑:“您有所不知,小楼的仪态无可挑剔,丝毫不逊色于那些豪门千金。母亲不必担心,她不会替庆王府丢脸的。”
老王妃手中的佛珠咔嗒一顿,冷笑起来:“哦,你确定吗?”
庆王妃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斩钉截铁:“我确定。”
老王妃这才把目光彻底投向江小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这一身海棠红的春衫将她整个人衬的清丽脱俗,再加上那一双清澈中带着妩媚的眼睛,不自觉就能动人心魄。老王妃心底长叹,垂下眼睛道:“皮相倒是不错,可若是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回来我可饶不了你们。”
这话说的很严重,但却可以把它当做一种提醒。因为对方的严厉中,含着一丝不冷不热的关怀,虽然只是一点点,可江小楼却能分辨出好歹。
江小楼只是微笑:“是,您放心。”
从房间里出来,庆王妃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道:“今日她倒没有过多为难咱们,也算稀奇了。”
江小楼唇畔微微带了一丝笑,老王妃虽然是个外表很严厉的人,但她对庆王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厌恶。试想一下,纵然有皇后娘娘在,王府最后做主的还是老王妃,庆王妃性情懦弱、手段太差,到今天还是好端端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证明老王妃绝非看上去那么冷酷无情。
江小楼回头望了一眼那帘子,眨一眨眼:“母亲,老王妃不过是口硬心软,有些严厉罢了。”
“她岂止是看上去严厉,简直可以说是刻薄。我刚进门那会儿,她几乎每天都要把我叫过去立规矩,一立就是十来年。最近这些年她精神头不大好了,这才算放过我。不过是因为觉得我不吉利,便千方百计的挑刺找毛病,实在是叫人厌烦。”
庆王妃恍若孩子气的抱怨彻底逗乐了江小楼,她神色温和地道:“母亲,有时候看人不能看表面,你看顺妃娘娘纯洁温柔、善解人意、体贴大方,可她行事又如何?再看老王妃,虽然总是板着一张脸,可事实上她却没有真正为难过咱们。想一想小竹的事,她只怕是心中有数、做做样子。若她强行想要将小竹讨回去,难道王妃您还能拦着吗?”
庆王妃一愣:“你是说她——应该不会吧,她若是真的为我好,早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何必替那些人遮掩着。”
江小楼轻笑:“老王妃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却很明白。她把小竹放出来送到母亲你身边,只能说明她对雪凝的死心中已经隐隐明白,却碍于某种理由不能插手阻止,又是憋闷又是难受,内心实在矛盾,前后言行便看起来很是古怪。”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无所顾忌,尤其老王妃年纪越大,越是在意家族名声那些虚物,若要她主动提醒,怕是不能。
庆王妃细细思忖,江小楼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细想一下,虽然这些年老王妃总是阴阳怪气,可那也是她早年守寡、性子古怪的原因。她虽然对顺妃那些讨巧卖乖的行为很受用,对两个庶出孙子也很疼爱,但却从未真正站在顺妃那一边。尽管不怎么喜欢唯唯诺诺的世子,可当王爷两次提起要废了世子之位的时候,她却说于理不合,不能坏了规矩,硬生生把王爷给驳了回去。若她果真站在顺妃那一边,谁能真正阻止她?
江小楼笑着握住庆王妃的手,柔声道:“母亲,凡事要换一个角度去想,老王妃对我严厉未必不是为了您好。若我有行差大错,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不是在害你,而是在关心你啊。”
庆王妃听到这里,神情豁然开朗,不自觉地转过头看着那间寂静的正屋,终究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其实我也没有好好尽过孝道,总是埋怨王爷对我不好,婆婆对我也不好。现在想来,也许有时候是我自己太过偏激,不肯去亲近她。她本来就是个古怪孤僻的人,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呆着,难得顺妃肯去奉承,一来二去自然比我要亲近得多。我与老王妃关系越糟糕,顺妃心里只会越高兴。从明日开始我会多陪陪她,不管她怎么说,我就当没听见罢了。”
江小楼见对方已然想通,便只是点头微笑。
马车一路驶离庆王府,穿过人来人往的市集,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北走,人烟越来越少,守卫越来越森严。江小楼掀开车帘,远远看见高高的红墙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犹如一条储红色长龙盘踞着,宫墙的顶部覆盖着黄绿相间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气势恢宏的宫门外约五百米的地方坐落着军营,那里是皇宫守卫军的驻扎地。他们觐见皇后是从东华门走,正门只有在皇帝出入的时候才会打开,寻常情况皆是从左右两边的小门进入。
庆王府的马车在左边的小门前停下,门被打开,立刻便有两个太监迎上来,他们身穿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神情毕恭毕敬。一路顺着甬道往内走,脚底下是整整齐齐的大块青石,高大的红色宫墙从两边夹裹而来,给人一种沉沉的压迫之感。此刻太阳已经升起,将宫墙照得亮灿灿,到处晃眼极了。
路上的宫女皆是清一色的粉色宫装,见到庆王妃便纷纷停下行礼,庆王妃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两个太监一直引着她们走过重重宫墙,最后进入一道朱红色的大门,门内有一溜长排的房间,外表看一模一样,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推开其中一间请她们进去,道:“请二位在这里稍候。”
庆王妃见江小楼惊讶,便微笑道:“这里是候阁,要见娘娘需得重重通报,被召见前都得在这里等着。”
江小楼点头:“母亲不必担心,我明白。”
进入屋子,江小楼举目四顾,里面陈设十分华美,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博古架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古董、玉器。墙上挂着高雅的画,大多是今人模仿之作,却也有一两幅是前朝大师真迹。江小楼一一望过去,不觉面上含笑。太监们不时捧着各种花样繁多的点心送来,不知是宫中惯例还是因为庆王妃身份特别的缘故。
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工夫,一个身段窈窕的宫女走了进来,她生得一张瓜子脸,乌黑的鬓边插着浅色珠花,秀眉弯弯,杏仁眼,观之可亲:“娘娘懿旨,着庆王妃觐见。”
庆王妃微笑起来,对江小楼道:“走吧。”
那宫女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道:“叫王妃娘娘久等了。”说完这一句,她挥手叫人都出去,才悄声对庆王妃道:“其实皇后娘娘早就吩咐下来,若是王妃来了直接请进去就是。可不巧今儿太子妃来了,未免将来落什么话柄,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请王妃莫要见怪。”
庆王妃面上微微惊异:“太子妃也在殿中?”
宫女立刻应声道:“是,太子妃正在晋见。”
庆王妃看了江小楼一眼,面上露出狐疑之色。
她们两人一路进了大殿,满眼皆是锦笼纱罩,珠光耀目,连脚底下踩的白玉砖都刻着花瓣舒展的精致莲花,走过去犹如步步生莲。
上首正位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身上穿着凤袍,胸前绣着大朵大朵精致繁复的牡丹花,发间插着一支最纯的金子制成的凤凰簪,微微垂下的手腕白皙柔嫩,左手上带着两副珠镯、一副碧绿的玉镯,右手上带着两只红宝石戒指,中指和小指上连着寸长的护甲。从上到下珠光璀璨,就连鞋子上都串满了珠穗,镶了五颜六色的宝石。正位后是一座很大的雕木屏风,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凤凰和牡丹,宝座两旁各竖着一柄銮扇,扇顶是用孔雀翎制成,下面装着乌檀木柄,十分华丽奢侈。
庆王妃带着江小楼向皇后行礼。
皇后笑了起来,指着左边绣凳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子道:“瞧瞧,今天可真是撞在了一块儿。”
庆王妃便微笑着与太子妃互相致意,太子妃脸上淡淡施了脂粉,形容高贵端庄。与其赞她一声美貌,不如说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高贵与优雅。此刻,她的脸上挂着十分动人的微笑,口中不由赞叹道:“王妃,你从哪里找来一个这样标致的姑娘?”
庆王妃笑道:“这是我的义女,名叫江小楼。”
听到江小楼三个字的时候,太子妃的神色瞬间发生微妙的变化,然而这变化极快,快得叫人几乎没办法捕捉,旋即她的脸上又浮起了绚烂而又温柔的微笑:“原来如此,还不曾恭喜王妃得此明珠。”
庆王妃满脸微笑,矜持而得体地道:“多谢太子妃。”
这边正说着话,皇后道:“来人,赐座。”
平心而论,皇后的容貌十分文雅,五官虽不是非常漂亮却也很有味道,然而她整个人都被锦缎珠宝给淹没了,以至于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这份独特风韵,变得平庸起来。她特意盯着江小楼打量了一会儿,才对着庆王妃道:“这姑娘长得很漂亮,眼神也柔,仪态更没什么好挑剔的。不错,你的眼光很好。”
庆王妃道:“多谢娘娘夸赞。”
皇后似乎对江小楼很感兴趣,和蔼地问道:“你以前就住在京城吗?”
江小楼垂目,认真回答:“回禀娘娘,我来自辽州,因为父母仙逝,特意来投奔伯父,后偶然与瑶雪郡主相识,因为投缘结为异姓姐妹。郡主去后,便入府陪伴王妃。”
皇后轻轻蹙起眉头道:“这孩子还没有封号吧?”
庆王妃微笑道:“是,还没有来得及入玉碟。”
皇后点点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从始至终,太子妃只是坐在一旁默然无语。看到这一幕,她心头掠过一丝冷笑,不觉轻笑道:“母后,今日我进宫是来讨封赏的。”
皇后轻轻咦了一声音:“你要为谁讨封赏?”
太子妃轻轻勾起嘴角,似是十分欢喜:“自然是为了太子府中的谢良娣。”
提到谢瑜的时候,太子妃眼神如不经意地掠过江小楼的面上,对方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眸纯净得不含一丝情绪。太子妃心头不禁拂过一丝笑影:果然好城府。
“谢良娣?不是前些日子刚刚册封过么,还有什么问题?”
太子妃垂下眼睛,微笑道:“这位谢良娣如今已经有孕在身,太子十分高兴,让我进宫来向娘娘再讨个封赐。”
“这孩子越大越没规矩,他讨要的是……”皇后说到这里,眉头紧紧蹙起。
太子妃口中轻描淡写地道:“这回太子要讨的正是侧妃之位。”
谢瑜自进了太子府之后极受宠爱,先是做了侍妾,接着升为良娣,如今怀孕又要升侧妃,真可谓是一朝飞上枝头。江小楼不由轻笑,太子妃亲自来讨封赏,真个好大度。
皇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当着庆王妃的面又不便发作:“太子妃,你也太好性了。”
太子妃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温声劝慰道:“母后,太子平日政务繁忙,忧心伤神,身边多一两个贴心伺候的人我也很放心。我是内宅女子,不懂得为夫君分忧,只能尽量让他开怀,谢良娣温柔体贴、大方贤良,请母后慎重考虑。”
皇后长叹一声:“不是我不通人情,宫中妃嫔晋升都要按照资历和功劳来,这谢氏进府才不过月余,也未当真生下一儿半女,这样急吼吼的晋升,倒叫别人看笑话,说太子府乱了规矩。”
太子妃面上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生下一儿半女也是迟早的事,母后,就当卖给儿媳一个面子,求您准了吧,否则我回府上还真不知该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一副委曲求全却要顾全大局的模样,太子妃和顺妃二人……莫非是一个家族出来的么?江小楼心中不由自主想到。
皇后见太子妃再三恳切地请求,终究点了头,“算了,这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太子妃立刻露出欢喜笑意,起身行礼:“我替太子和谢侧妃,感谢母后的关怀。”
太子妃的模样十足宽容与大度,可她的言行却不知不觉中在皇后面前给谢瑜抹了黑。皇后心头越发不快,只是挥挥手道:“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太子妃先退下吧。”
太子妃只是含着恭谨的笑容:“是。”
直到太子妃的身影在宫门前消失,皇后才淡淡地笑了一下:“心思太多,也不怕过早白了头发。”
江小楼微微一怔,是啊,连她和庆王妃都看得出的小把戏,皇后又如何看不出来。
庆王妃叹了口气:“皇后娘娘——”
皇后看着她们,面上笑意深了些:“别这么拘谨,在这宫里我已经看惯了那些人的嘴脸,没什么奇怪的,叫你们来就是陪我说说话,如果连你们都没实话讲,我还能和谁聊呢?”
皇后出身大周第一名门安氏,乃是真正的豪门贵族、开国功臣。安家先祖安怀远戎马一生,屡建奇功,大周开国皇帝因有他鼎力辅佐才能为帝。安怀远一生刚毅武勇,持重有谋,纪律严明,屡统大军,转战南北,治军严整,功高不矜。尽管劳苦功盖,但他依然十分谦逊,从不居功自傲,举国上下,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声誉。安怀远年八十五寿终,赐谥忠武,史称“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的第一人。安家历代家主秉持家训,在政治上忠心耿耿,经济上从不伸手,因此能多年不衰,成为大周第一名门。
有这样的雄厚背景,安氏嫁入皇家理所当然。可惜她子嗣不兴,早在当今陛下还是高阳王的时候,她曾经生过一个男孩子,不过七个月就不幸夭折,之后更是伤了身体没能再生育。陛下登基后,她便将庶出的二皇子抱于膝下。有了皇后做靠山,二皇子很快成为太子。可从现在看来,皇后似乎对这太子……并不是十分满意。
皇后向江小楼招了招手道:“过来,给我仔细瞧瞧。”
庆王妃微笑着向江小楼点头:“小楼,快去吧。”
江小楼便走到皇后面前,落落大方地再行一礼。皇后亲自把她扶起来,柔声道:“不要理会那些繁文缛节,你的母亲就和我的妹妹一样,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叫我一声姨母也好。”
认皇后做姨母,江小楼可不能如此放肆。所以她只是垂下眼睛,流露出一丝羞赧的神情。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笑容露出一丝寂寞:“我身边没有孩子,所以总是招你母亲进来陪我说话。这么多年来,我身边也只有她这一个好姐妹,所以瞧见我你不必拘束。可惜雪儿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要不然两个女儿,一双花似的,还不把她开心死了。”
听她说到瑶雪郡主,庆王妃的眼圈又红了,却怕扫了皇后的兴,连忙道:“娘娘不必替我担心,如今我到底缓过来了。”
皇后注视她良久,叹了口气:“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心情,大皇子没了的时候,我哭了三天三夜,连眼睛都快要哭瞎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每天晚上的梦里都会梦到他柔嫩的脸蛋,小小的手藕节似的,真是可爱得不得了。若他还活着,如今也轮不到……”
当着庆王妃的面,皇后毫不避讳,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如果皇后嫡子活着,如今的太子殿下必定不会是独孤尹。殿中三人都明白,可没有一个人点破。
皇后好久没回过神来,待发现江小楼和庆王妃神色莫名的时候,她不由笑道:“小楼,会下棋吗?”
庆王妃闻言,原本欢喜的面上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安,趁着皇后不注意,拼命向江小楼眨眼睛。
“回禀娘娘,会一点。”江小楼并不能当着皇后的面撒谎,只好诚实地回答。
“太好了!我好久没下棋了,来人,把棋盘摆出来吧。”
庆王妃心头暗叫不好——皇后这人有点奇怪,她相信下棋如做人。你若故意让棋,她不高兴;你若赢了她,她也不高兴。但若是真的输了,她又会觉得你技艺不佳、不堪大用。江小楼初次进宫,庆王妃又忘记提醒她千万别和皇后下棋,此刻心一下子拎了起来。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万一因为下棋弄得不愉快,真叫得不偿失,可现在阻止,显然已经太晚了。
皇后摆出的棋总共有三百六十一颗,其中黑子一百八十一颗,白子一百八十颗,黑子选材于墨玉,漆黑如墨、细致典雅;白子则由羊脂白玉制成,白中带粉、晶莹光洁。一颗颗棋子粘在棋盘上,越发衬得质地细腻,温润亮泽。棋盘则是榧木的,棋敲上去,棋盘会微微下凹,棋子不会有丝毫移动。
皇后对自己的棋术很自信,当她发现江小楼试图让棋的时候,反而责备她道:“如果连你都在我面前弄虚作假,我这棋下的还有什么乐趣呢?”
江小楼微笑着应了一声,便拿出真本领来对弈。这盘棋整整下了一个时辰都未分出胜负,原本引着她们进来的宫女频频张望,有些着急,生怕耽误了皇后吃药的时辰。江小楼敏锐地注意到了,却是不动声色。
正当皇后连吃江小楼两子,自鸣得意时,江小楼却始终不落子了。
皇后微笑着问道:“为什么不下了?”
江小楼起身,盈盈跪倒在地,答道:“娘娘,您已经赢了,小楼甘拜下风。”
皇后得意之余,对江小楼不免有些失望,心道自己到底还是高看这丫头了,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孩子么。谁知当宫女捧着药盏上来伺候她服药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棋盘,不由惊呼道:“娘娘,您瞧!”
皇后仔细一看,才发现棋盘上的棋子竟然出现了“千秋”二字。她下意识地瞧了江小楼一眼,不由暗暗惊讶,一边下棋一边算计,全引着自己顺她的思路走,却又半点不着痕迹。非但需要好棋艺,还要巧心思。
她愕然半天,突然笑了:“明明是让棋,却让得如此别出心裁,好,好姑娘!今天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吧。”
时间近了中午,听到皇后吩咐后,太监们鱼贯而入,在外面大厅摆下了三张大桌子,数十名宫女捧着食盒站在庭院里,一个接一个将托盘从外面传递过来,最后由皇后身边四个容貌美丽的贴身宫女把它们放到桌上。这顿饭不过三个人吃,正餐却有一百五十余种不同的菜肴,在摆好正菜之后,宫女又特意安了两张小桌子,放上各式甜点以及切好的时令水果。
用膳的时候,皇后一直在悄悄观察江小楼的一举一动,见她仪态端庄、举止优雅,不由暗暗点头。庆王妃说的不错,这是一个端庄得体的姑娘,并不因为自己抬举几句就轻飘飘的得意忘形。这些年来皇后识人无数,她刚才说太子的那番暗示未必不是在试探江小楼,若她敢轻易接口,那这个姑娘恐怕就大有问题。
用完膳,宫女们上来收拾了餐桌,紧接着宫女送上茶盏。皇后娘娘宫中的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有一种淡淡的清香。这香并非来自于茶叶本身,而是廊下的那些水果缸。皇后殿里不愿用香薰,多半用佛手、香橼、木瓜之类的水果来调味,所以整个大殿满满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浑身感到清香扑鼻,特别舒服。
由此可见,表面上十分奢侈的皇后,其实并非如外表所见的那么庸俗不堪,正相反,她的谈吐、仪态、品味都极为出众。或许,她的珠光宝气、平庸之态,完全只是一种巧妙的掩饰。江小楼观察着皇后的一举一动,暗暗将她的全部喜好记在心中。
又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儿话,才听见她轻轻地打了呵欠,微笑道:“今日早些回去,改日来陪我说话吧。”
庆王妃立刻道:“是,不过……我还要求娘娘一件事。”
“说吧。”
“听说娘娘宫中有珍品虎骨酒,对风湿关节极有好处,我斗胆求一瓶送给老王妃——”
皇后一时愕然,盯着庆王妃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管我怎么劝你,你都坚持不肯与她亲近,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庆王妃只是望着江小楼笑笑,皇后明白过来,赞许地点头道:“好,难得你明白过来了。”
从宫中出来,庆王妃不觉微笑道:“小楼,我看得出来,娘娘很欣赏你。”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笑意满面:“皇后娘娘是看在母亲你的面子上,才会对我另眼看待。”
庆王妃知道江小楼懂事,却没想到她如此谦逊,不觉莞尔:“她其实是个直性子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尤其在我面前是不会作伪的。小楼,没有儿子作为倚仗,哪怕有安氏的鼎力支持,她这个后位同样是岌岌可危,可她却可以坐得十分稳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小楼当然懂,皇后若是一般角色,早以被人取代。正因为她和庆王妃有相似的际遇,同样失去了心爱的孩子,所以才对她们如此厚待,甚至当成自己人一般。可若是自己的言行稍有不慎,只怕会适得其反。
江小楼柔声道:“谢谢母亲的提点,小楼一定牢记在心。”
庆王妃突然想起刚才太子妃的话,不由蹙眉:“你认识谢氏吧。”
江小楼笑了:“这位刚刚被封的谢侧妃便是谢伯父的养女。”
庆王妃幽幽叹了一口气:“我听说她不但生得美貌,更是能歌善舞。旁人都说她走路姿态极为撩人,如弱柳扶风,又似燕飞蹁跹,千般温柔,万种风情,难怪太子会对她格外青睐。”
江小楼只是轻轻弯起嘴角,太子妃和谢瑜斗法,到底谁会成功……
马车到了王府,江小楼却道:“母亲请先行回去,我还有重要的事处理。”
庆王妃十分信任江小楼,闻言也不过问,只是点头道:“你身边一定要多带些护卫,切不可单独出行。”
江小楼立刻应了:“是。”
王府的护卫江小楼从来不带,她最信任的人只有楚汉。虽然明知道楚汉是谢连城派来的,可这个人却与任何一方都没有利益关系,对她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马车遥遥消失在街角,庆王妃站在台阶上,一直目送着马车离去。
金玉满堂
谢连城果真在雅室内等着她,见她来了,对方一双深潭似的眸子静静起了波澜:“我已经查到此人是谁。”
江小楼神色难掩激动:“真的?”
谢连城缓缓地点头:“这个人非同一般,你确定真想知道?”
江小楼心头一动,却毫不犹豫道:“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谢连城望着她,轻轻一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地写了三个字。独孤尹。
独孤尹,江小楼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站了起来:“太子殿下!”
谢连城的眸色,一下子就深沉了起来:“你说的不错,独孤尹正是当今太子的名讳。”
江小楼目光一悸:“你肯定?”
谢连城微微一笑,很平静地说道:“所谓狐字,便是独孤二字各取一个偏旁,太子正是行二……在遇到郦小姐之前,太子还曾经以狐公子的名义包养过一个歌妓,只是不出三月就厌倦了,明知道那歌姬已经怀了孕,却硬是灌了药,转送给了别人。”
江小楼又缓缓地坐了下来,面色沉静中带着一丝冷笑,原来是他,谁会想到原来当年郦雪凝的情人就是太子独孤尹。身份尊贵的太子,竟然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见她面色丕变,谢连城却提醒道:“虽然我们知道这狐公子是谁,可他未必是杀害郦雪凝的凶手。”他只能证明对方的情人是谁,可杀人凶手——
江小楼攥紧了手心:“纵不是亦不远矣。”
江小楼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能够指挥得了京兆尹,又能让顺妃和安华郡王替他遮掩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想到太子那一日进府之时若无其事的表情,江小楼心头怒火腾腾燃烧,她的眸子也仿佛染了怒气:“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谢连城轻轻摇了摇头:“你我二人罢了。”
江小楼声音骤冷,目光亮的出奇:“很好。”
“小楼,不要冲动。”他的眉头轻轻蹙起。
江小楼只是微笑:“若此事与他无关,我自然不会与他为难,可若雪凝的死真跟他有关,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谢连城没有想到对方执念如此之深,这世上敢跟皇家做对的能有几人,更别提那是将来的储君……他面上慢慢笼上一层淡淡的警醒:“小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江小楼深吸口气,一字字地道:“皇室也好,天神也罢,这都不能成为他们践踏别人性命的理由。”
谢连城轻轻一叹,江小楼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你可以劝,但她绝不会听,不管他说什么,江小楼都已经打定了主意。
“既然如此,你总要找到确实的证据,答应我,不要着急。不论如何,凡事一定要与我商量才能做决定。”
江小楼一怔,随即看向他道:“你知道,我做事从不与任何人商量。”
谢连城这一回却是斩钉截铁,毫无退缩的余地:“不,你必须与我商量,否则我多的是法子让你报不了仇,信不信?”
江小楼蹙起眉头,她没有想到向来温文儒雅的谢连城第一次如此蛮横无理。她张了张嘴巴,有些哑然。这样的谢连城很陌生,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看她生气,谢连城的神情极为坚定,目光却又柔和似水:“不管你想对付什么人,必须要抓住对方的弱点才能下手,紫衣侯如此,太子也如此。在此之前,你必须耐心等待。”
江小楼何尝不懂,可每次想到那颗铁钉……她就会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从下往上直冲而起,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她的声音慢慢恢复平静:“我明白。”
谢连城目光沉了几分:“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轻举妄动。”
他第一次如此郑重,第一次如此强硬,但却并非为他自己着想,全是在为她考虑。江小楼回视着他,扬唇一笑:“我会记得你的提醒。”
江小楼刚回到王府,皇后的赏赐便到了。她赐给江小楼由三十两黄金铸成的佛像两尊,黄金一百两,各色绸缎二十匹,豹皮、玄狐皮各二十张,零零总总装了三个箱子。礼物之外,尚有一道册封的懿旨,皇后亲自给了江小楼郡主的封号,取明月二字。
顺妃看见这么多礼物,表情已经有些淡了,待听颁旨太监说完皇后娘娘的旨意,连笑容都僵硬了。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明月可是郡主里头一等的封号,比咱们家其他小姐都要强些,实在是件天大的喜事!”顺妃口不对心,面上却挂着诚心的恭贺。
庆王妃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江小楼微笑,提醒她道:“顺妃娘娘,同喜。”
顺妃牙齿发酸,忍住心头的恼恨,面上笑容越发甜了:“是,同喜,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