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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帘外春寒赐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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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三公子,正是海宁望族陈家陈元龙的幺子,名叫陈家洛。

陈元龙一生为官清廉,曾多次替海宁父老请命,甚至不惜顶撞圣驾。就连天性凉薄的雍正皇帝,也因其拳拳爱民心而不以为忤。陈老儿三年前安然溘逝,享年七十二岁。

这陈老儿有子女三人:大女儿早年嫁到常熟蒋阁老家为媳;次子家洪在苏州经商;止这小儿子家洛是他老来得子,所以倍加疼爱。家洛虽也知父母心意,可却始终不明一事:为何他们在其八岁幼时,要将他送至那荒远之处学武,以至如今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不过,在西域这十几年里,家洛吃了不少苦头,也大受锻炼,思量比那些从小娇生惯养,最终成为赵公子般纨绔子弟的人,要好得多。

此时已是深夜,家洛独个儿坐在祖居“遂初园”的追风亭中酣饮。天上月光皎洁,亭子四周种的花木在月光下显得素白,有如木刻石雕一般。

寒食撷桃花丛丛,今昔披月意朦胧;

但念举盅忆故人,黯然逝去已无踪。

吟罢,想起两日前“享闲酒庄”的情形,更是悲从中来。他将下人早早谴走,此刻独酌独饮,只觉天大地大,春暖月寒。“爹爹,阿妈,你们为何撇下三倌孤苦一人……”

陈家洛两行碎心之泪喷涌而出,不由伏桌大恸。

他正在伤心,突见园外一个人影忽闪而过,惊骇之下,暂收悲怯。凝气运功,施展开“野马追风”的轻功,赶了上去。那人兀自在前头疾驰,穿过“听雨斋”,绕经后园的荷花池,到了“闲清居”附近却失了踪影。家洛在回疆随师父攀雪山、采雪莲,练就了一身上乘轻功。可哪知对方却要更胜其一筹。

一时猜不出那人来头,陈家洛有满腹狐疑在肚里翻腾,信步踱走间,渐渐陷入了沉思。忽然乒地一声,撞在一株树上。家洛抚着痛极了的额头,抬眼一看,旋又泪如雨下。

你道为何?原来他误走误撞,竟来到了陈家祖坟“不周麓”。古有不周山直达天庭,此地名为“不周”,也是希望亡者可早升仙界,超脱苦海。

家洛还在发怔,却隐约中听见门后传来啜泣之声。他惊讶万分间,也不开锁辟户,反径直纵身跃上了墙头。借着月光望去,乍见第十六排爹爹、阿妈坟前,竟尔有一黑衣人在那跪拜!看他后背起伏不定,想来哭声正源自此人。家洛有些弄不明白:“若道他是要来拜祭我的父母,怎么不正大光明地由正门而入,却又如此偷偷摸摸?”

陈公子尚且狐疑不已,那黑衣人已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问道:“公子可是陈老的三子——家洛?”

陈家洛先是一怔,旋又想到:“看来他不像坏人啊……”听此人声音苍老,便纵下高墙,拱手而道:“正是晚辈……不知老先生可是先父旧人?为何深夜到访,却……”

那人并未作声,呆了半晌,回转头来眼望家洛。在月光的映照下,陈家洛见其双目泛光,知道满是泪花,不由鼻子为之一酸。

那人一瞥之下,又缓缓转过脸去,款款地盯着坟头,颤声叹道:“……是……令尊生前与我交情甚好,令堂对我更有莫大恩情……”家洛正想再问,那人忽尔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随即一个“星丸跳跃”,纵上院墙。抬头望了望当空皓月,长叹口气,道了声“珍重”,遁入了无垠的黑夜之中。

家洛痴痴呆看着双坟,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急奔过去,哭倒在墓前。他在泪眼朦胧之中,忽觉有甚么东西在地上闪光。拾起一看,却是一块碧绿镂雕玉佩。不但精致,而且触手生温——竟然是块稀世温玉!料想是那黑衣人之物。在月下依稀可辩的,是玉体中一个篆书的“临”字。

过了午时正交未时之际,暂住在海宁“悦来客栈”的金四爷忽一招手,起身对卜孝道:“咱们尽早回去吧……我想过了,待会儿咱们去陈府小坐一下后,就赶去扬州,乘船上京。”

“坐船?”

“嗯!听说大运河上的船十分稳健快捷,两岸景色又美,咱们也正好去领略一番。”

“这太妙了!”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二人已来到海宁城西北的遂初园。陈家不愧是海宁豪门,气派非凡,只是陈元龙归天后,毕竟有些冷清,不复昔日的繁华。四爷正欲叩门,却见大门猛然一开,从里头走出一名老仆。他眯着眼瞅了那两人半天,忽道:“方才三少爷传唤老奴,说外面来了贵客。我还不信哪……哦……两位请!”说着,侧立在一边,让两人进去。

四爷、卜孝听了他的喃喃细语,不禁大吃一惊。随着老仆七拐八拐地走过九曲长廊,已然来到大堂,见陈三公子正和一名老道人谈笑。家洛抬眼看见四爷二人,大笑道:

“张世伯果是异人,真正料事如神!佩服,佩服!”说话间,两人已是离座,与四爷互道寒暄,原来老道人姓张,是陈阁老的旧识。于此清明时节,前来老友坟前祭拜。四爷见道人年老,便坐了下席。卜孝见四爷尚且坐下首,自己只好侍立一旁。冷眼观那老道鹤发童颜,长髯当胸,确是一派仙风道骨,隐隐有出尘之姿,由不得暗暗称奇。

“四爷光临寒舍,是来辞行的吗?”

陈家洛此言一出,更令金四爷震动不小。他与卜孝对望一眼,颔首道:“在下事已办妥,要去扬州坐船回京。取道贵府,特来告别……想来这也都由……张道长料到了吧?!”

那张道长捻须长笑,柔声道:“贫道方才听三公子提起了几天前的事。两位不畏权势,正气凛然,实在令老道敬佩……”

四爷微笑地摆摆手,道:“那也是陈公子出手相助,才没让咱俩丢丑啊!”家洛听了,微微一笑,倒令站在一旁的卜孝羞红了脸。两只手不住地搓揉着衣角,暗叫惭愧。

张道长倚椅侧身道:“贫道得终南山一仙家点化,学得文王六十四卦,颇有些先知之能。我看四爷您相貌清奇,气度雍华,全不似世俗之人——敢问贫道能否一闻先生八字?”四爷一怔之下,细细报来,却是“辛卯庚午丁巳丙辰”。那老道面带笑容,掐指算来,半晌,忽然脸色煞白,两唇微战,盯着四爷,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四爷见他一脸惶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放出毫光,直射自己,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两人静了饭顷,倒还是那道长先开口:“四爷真是人中之龙,大富大贵!”

四爷听他这么一说,只愣了愣,陪笑道:“不敢……晚辈在京确有一大笔产业,也结识不少官场上的朋友。说温饱尚可,说大富大贵就太抬举在下了!”说着,两人各自会意一笑。

陈家洛被他俩的哑谜弄得云里雾里,刚想发问,忽被卜孝看到系于腰间那阙温玉:

“噫,三公子的玉佩怎么和四爷那块一模一样?”他说得很小声,可另三人却都已听见。那老道长向家洛把玉要来,与四爷的一比,果然一样的品象,一样的雕工。所不同的是,家洛那块是阙暖玉,温过三春;而四爷这枚却是冰若三九,乃稀世寒玉!双玉借日光都可隐隐看见篆字——一个是“临”字,一个是“宛”字。

四爷亦觉有趣,问:“陈公子这阙美玉是从何而来?”

家洛一怔之下,实感那晚哭坟来得蹊跷,不便明说,遂道:“哦,此乃先父一老友所遗……”

四爷闻之,目光闪动道:“在下这枚是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听家母说是曾祖之物。”

张道长将双玉于手中把玩良久,蹙额道:“看样子,两块玉本乃一对,沦落天涯今又相逢,实是缘果。”四爷接过寒玉,审视一番,又递给家洛,浅笑道:“双玉既是一对,分离总是不吉……区区上回在酒庄全蒙陈老弟相助,无以为报;此番惜别,无以为赠——不如就把此玉送与公子,从此双玉成双成对,不必再有相思之苦,岂不美哉?—

—老弟意下如何?”

“这……”

“哈哈哈,有趣,有趣!四爷此说极妙!”张道长捻须大笑道。

“可……,此乃四爷家传之宝,恐怕……”

“哎,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难道愚兄这点薄礼,贤弟还有嫌弃不成?”四爷脸上露出了些不快的气象。

“不不不不……,那,那好吧。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既然四爷有赠,小弟的礼物,四爷也非笑纳不可——刘老伯,麻烦将那柄折扇拿来——此物亦为祖传之宝,望四爷莫要嫌弃才好。”

不一会儿,那老仆回转,双手奉上一烫金扇盒。打开来,取出一展,却是唐寅真迹“钱塘听潮”。四爷欢喜万分,让卜孝好好收起。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四爷观天色已然不早,便要起身告辞。家洛见挽留不住,共张道长同送四爷出得海宁城外。待他上了马车,扬尘而去,方与张老道一并回府。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帘外春寒赐锦袍”,摘自王昌龄《春宫曲》诗。此句原指平阳公主家里善于歌舞的艺妓卫子夫,得到汉武帝的宠爱。天尚寒时,皇帝怕他受凉,立即赐她一件锦袍。这里当指四爷、家洛惺惺相惜,互赠礼物,然亦有深刻含义,以后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