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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回 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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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春色迷人眼;

细看时,却是别样风光、别样情……

西子湖畔,三潭映月,苏堤春晓;毕竟是江南暖春,让人打骨子里惬意。

“到底是余杭!”

“四爷说的极是!”

大街上,一位四十上下富贵打扮的男子正信步徜徉。后面谦恭地跟着个清瘦的小伙子,应和着他的话,

“这余杭,还有姑苏,历来就是江南最雅致,最富庶的地方。现在又赶上春天,自然的与众不同。”

“唔……”

那四爷正兀自点头,抬眼望见前边“享闲酒庄”的匾额,便一头撞了进去。见堂内干净明敞,各色人等都有。谈天说地,热闹非凡!再上到二楼,层层的苏绣屏风,更是凭添了几分诗情。四爷一行方挑了个挨窗的位子坐下,小二却已似从地底钻出来似的,笑眯眯地站在了眼前。

“嘿,两位客官,想来点什么?这儿的西湖米酒顶顶有名!还有醋溜鲤鱼、红烧黄鳝——看两位像似北方人吧?——这几道菜千万不能错过……”

“好!”四爷颔首道,“你们店里还有什么好菜,一并上来吧。”

“好嘞——!”眼见来了一笔好买卖,小二毛巾一甩,蹬蹬蹬下楼叫菜去了。

“四爷,”小伙子凑过去小声道,“您打算办完事儿就回去么?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呆几日?”

“唉,世事难料——卜孝啊,你,难道不知道‘红花会’……,”四爷顿了顿,挥挥手道,“总之,咱们尽快回京,以防夜长梦多。”

“……是!”

两人将注意重放进堂内,有一名艺妓怀抱琵琶,曼声吟唱着《夕阳萧鼓》。此女凤眼绛唇,玉手素裙,虽无十分美丽,却也令看厌了北地胭脂的四爷暗赞江南粉黛的秀雅。他正在出神,小二已将琳琅满目的菜端上了桌面。卜孝方为四爷斟满酒盅,一股米酒香气便纷纷四溢开来。“好酒,”四爷小尝一口,舒心地咂着嘴道,“来来来,今儿个咱们不分主仆,大家尽情地吃!”卜孝推让了一阵,见拗不过四爷,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主仆两人把酒就曲,尽品春餍,痛快至极。

他们正自尽兴,忽闻楼梯上“喀吱喀吱”地响开了一大片。但见小二哭丧着脸,又是比划,又是作揖,引领上来一名年轻公子。见他外罩件团福金镂边缎面褂子,手摇折扇,两眼上翻。相貌还算周正,只是两条倒吊眉毛有点扫兴。那店小二似乎说他不动,无可奈何地过来,苦笑着陪礼道:“小的真正该死——这个位子是那边赵大公子的例座,赵大公子脾气大……小的恳请二位挪一下座——就坐那个位子吧,酒钱就不要了——

赵大公子实在他惹不起……”

见其窘相,就连平日里最爱打抱不平的卜孝,也想迁就他一下,免得小二难作。便在此刻,那赵大公子已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他抬起下巴,用眼角余光扫了四爷二人一眼,鼻中大哼一声。从其身后闪过一名家丁,相貌甚是凶恶,着手一掌拍在桌上,把杯碟震得跳了老高。见他干瘦的手臂微颤,料想是用力过猛,手心十分火痛。略一顿,那家丁亮开破锣嗓喝道:“你们两个有几斤几两?见了我们赵大公子不避开些也就算了,还像他妈的死鱼一样,贴着不走?赶快给老子我滚蛋罢!!”

这边火爆脾气的卜孝早耐不住,扯开与这位仁兄堪配的喉咙斥道:“什么赵大公子?酒庄本就是人人可来的地方,你们他奶奶的凭什么喝三喝四地赶人?嘿嘿,叫咱们走,咱偏不走,还怕教人吃了不成?”

四爷本不想张扬生事,可对方也是实在太过盛气凌人。他从小就被人奉承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心中恼怒不说,却是暗自想到:“也该让卜孝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遂默坐于斯,静观其变。

那家丁被抢得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赵大公子按捺不住,啪地一合折扇,瞪眼嗔道:“好啊,你们两个……啊?竟然欺到本公子的头上来啦!?哼,且不妨与你们两个外乡佬听,家严乃本地巡府,京里王太傅便是我外祖!就连当今圣上也对他老人家礼敬三分……”

“哦,原来尊架是王琰的外孙,怪不得气焰如此嚣张!”四爷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王师傅如此涵养,却有这般无礼之孙……”

“住口!”赵大公子手指四爷,颤声道,“你,你……竟敢直呼外祖名讳?来人哪!给我好……好好教训教训他!”

此时,店老板也已来至,眼见事情僵到这步田地,忙上前欲劝。“不要动手啊……”五字方吐一半,却为姓赵的身后一铁塔黑汉搡倒。这家伙可真叫是张飞再世。但见他满面黑红,一部浓髯,双眸如虎,炯炯有神。头额两侧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个会家子。

这边四爷兀自细细打量着黑汉,那头卜孝一掷筷子,怒声吼道:“你们真正欺人太甚,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两名家丁如饿狼般扑身而近,从左从右分攻两头。卜孝见他俩来势,已知不过花拳绣腿,大笑一声,侧身让过左边的一拳。就势出爪,扣住其腕,身子依然坐于椅中不动,只脚下一记“拌马索”踢中那小子左踝,接着个大跌法,将他荡出了三四米远,“叭”地摔在地上直哼。另一个见同伴受挫,不由大怒,一记飞脚袭来。

卜孝正是会家不忙,出掌挡格,一旋一送,便赏了他个狗吃屎。见手下如此不中用,赵公子正待发作,忽闻那黑汉喝道:“你这厮,也敢在爷前卖弄?别走,咱来亲近亲近!”那声音亮如洪钟,充耳俱震,四爷共卜孝不禁同时暗叹:“好内功!!”

这黑汉看似身材臃肿,可动作轻盈无比,一忽便已欺身来至。大吼一声,那只酒坛般的巨拳劈面打来。卜孝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禁惊讶万分,气为之夺。他知道这一下子劲力十足,自己若再坐着,定要吃亏,忙一跃而起,抽身跳开。黑汉见他一闪而去,赞了声“好”。卜孝再不敢小觑,立刻便摆开了“八道拳”的架式。

说起这“八道拳”,本源自武当“太乙玄拳”,是当年武当弟子韩泯由两仪生四象,四象起八卦,按东、南、西、北、上、下、里、外八道为架所创。后来韩泯自立门户,开湖南“八道门”。卜孝自幼父母双亡,全由八道门掌门方湛原抚养长大,后成四爷手下。卜孝走江湖时,也见识过不少名家名派与黑道上的人物,看对方左手一翻发掌斜削,右肘一摆似攻似守,两腿高提,径踢对方双膝,正是上中下三管齐下!卜孝突然忆起了什么,停手嚷道:“喂,四川青川派掌门‘臭砖头’是你什么人?”

黑汉不禁纳罕地“咦”了一声,缓缓收势,又惊又怒地瞅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他惊的是,自己才一出手,便被其道出了本门来头;怒的是,这小子竟敢把掌门师公周骓潼叫成“臭砖头”!

“他老人家是咱掌门师公爷,怎样?”

“好呀!”卜孝呵呵笑道,“上回见你家‘砖头’与人才比划几招,就耍赖放暗器……哼,甚么‘飞瀑落红,天下独绝’,依我看来,不过法螺一个!想来你师公尚且了了,尔等更是稀松得紧。看大爷我教你几招……“说着,疾踏“外”位起手。习武之人最忌动怒,卜孝知道对方不是泛泛,怕一但失手,四爷就要吃亏。存心无中生有,激他一激。

孰料那黑汉人粗心细,知道师公武德人德皆为上上,决不会如卜孝所说。心道:“你小子想要激我么?嘿嘿,我偏不上当!”他思量妥了,心绪平稳下来。见对方踏前出招,便施展开本门“飞瀑落红”的武功。这“飞瀑落红”,招如其名,势如飞瀑当空,又若花红散落,纷纷扬扬,飘逸自如,讲究的是巧钝兼行、连攻数路。

他们两人,一刚一柔,纠缠不清。卜孝一招“醉仙倚木”撞敌后心。而黑汉不慌不忙,就势一跃,飞速前纵,避开他凌厉的一式。足尖点地,举肘上打,直冲卜孝下腭荡来。卜孝见他变招如此之快,暗暗心惊。他撤右手,出左掌,一招“女娲补天”,欲将对方手肘向上托开。

哪知黑汉的“飞花空旋”是虚,才至半途,便已回收。侧身一拳,亦占中路。卜孝见对方突然收招,又出重击,自己避无可避,双掌一前一后,推出一招“清客抚琴”。

两掌对一拳,全凭真实功夫。两股气劲相撞之下,卜孝只觉对方力道雄浑,掌心一阵大痛。心知自己的内力不及,忙捻个“粘”字诀,卸去大力。黑汉教他这么一吸,险些立足不得,见卜孝已归“西”方,亦兀自收招,蓄势待进。

酒庄里的客人们畏惧赵家势力,早早避祸走人。那赵公子也是略通武艺之辈,先前见两人不分胜负,不禁手心捏汗。现在自己人显已占了上风,又不由心中暗自得意起来。卜孝把脸涨得通红,心道:“如今被他挫了锐气,却欲如何是好?我自己出丑不打紧,四爷面子上可挂不住啊!”他那边进退两难,黑汉却毫不让步,一鼓作气,直攻了上来。卜孝见对方迎面袭来,不觉冒了一身冷汗,叹道:“罢罢罢!今儿个大爷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给四爷丢这个人!!”其主意打定,不禁打迭起精神,摆开“八面来风”的起式,准备背水一战。

黑汉一招“疯虎下山”,连攻六处。一时间,上下左右,拳风脚影不绝。卜孝方待御敌,忽见一物激射向对方而去。黑汉大惊,以为是件暗器,慌忙闪开。那物“嗖”地掠过,稳稳落在其身后桌上。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酒盅,里边还有半满的米酒在那儿晃荡。黑汉正自纳罕,却听卜孝身旁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边,见有一名男子,背对众人而坐。

“好小子!用暗的吗?”

那人放下筷子,朗声笑道:“‘飞瀑落红’果然名不虚传,这位老兄的‘八道拳’也不赖,只可惜内力不纯,毕竟还是略逊一筹……否则的话,那招‘飞花空旋’……嘿嘿……”黑汉与卜孝闻之,尽皆大惊失色。卜孝没料想此人能说破自己门派,而黑汉更惊于他能道出其之招名。

“请阁下指教!”

卜孝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就其适才出手相助一节,想来是友非敌。遂双手一拱,退到一旁。

来人并未作答,缓缓起身间,背影一晃,竟已飘至黑汉面前。黑汉大骇,正发呆间,那人早劈面一拳攻来。黑汉不暇思量,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招“玉龙出水”。青年竟又依照先前,跟上一式“老树盘根”,两人一来一往,将方才的阵仗重演起来。然卜孝的招数,在此人手中,威力已大是增。让卜孝观之,暗自惭愧。

数十合下来,黑汉正使到那式“飞花空旋”。卜孝看在眼里,心道:“这一肘是虚。此人若真的深谙本门武功,当以‘雨燕抄水’避开!”哪知此人明知是虚,却仍依前头承了一式“女娲补天”!

卜孝见了大奇,思忖道:“难不成他要与之比拼内力?”

那人眼见大汉拳已当胸,不撤左掌,却是足打下盘,翻起右手相格。敛气凝神间,轻轻望后一带。黑汉只觉一股大力,将双手缚住,猛地前拉而去。脚步踉跄中,早为对方点中腋下“神门穴”,登时遍体一麻,手足无力,“乒”地一声,倒在尘埃。

“周老前辈有你这样是非颠倒,为虎作伥的徒孙,真可惜了一世英名!”那人正色道。

“好俊的功夫!没想到,兄台的‘沾衣十八跌’竟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之至!!”

那人微笑不语,侧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赵公子等人。四爷他们此刻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形容——二十来岁的年纪,剑眉大眼,仪表非凡。身上一件布袍,和着过堂春风轻轻摇曳,正有说不尽的俊美潇洒。

四爷在席上兀自叫好,这边巡府公子早耐不住,一戟指道:“哪来的臭小子,敢管本公子的闲事?打伤了我的手下,别妄想能走脱!”

“哦?!”

青年向他们几个一扫,又把目光放回到姓赵的身上:“就凭你么?!哼哼,虚张声势!”

“我,你……,”那赵公子被他一句话抢得哑口无言,思量今天黑汉尚且落败,再耗下去,自己必定吃亏,遂咬咬牙道,“好,大爷我就暂不与你计较。报上个万儿,爷下次必当登门领教……”

“欢迎之至……区区姓陈,海宁陈阁老府三公子便是……”

金四爷闻之,不禁心头一震,抬眼上下打量起这位陈三公子来。那赵公子暗暗叫苦,知道陈阁老乃三朝重臣。如今他虽已故世,可陈氏一门仍颇受圣上青眼。与如此豪门结怨,实在讨不来好。虽见此人衣着朴实,不似富家。但就算是假,自己又能怎样?遂丢了句“叨扰”,带了手下怏怏而去。

店老板怔怔地瞅这一群虎狼离开,不由担心起以后的营生。四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笑道:“老板你放心罢。有陈公子在,量他也不敢胡乱造次?”又摸出一锭银子与他,“这些银子权当吓走你们客人的补偿吧。”店老板掂着沉甸甸的银子,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良久,也只得道声谢,与小二下了楼去。

陈公子别转脸,发觉这位四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颇有些尴尬。偷眼观那金四爷,见他面白唇红,河目海口,龙章凤质,相貌堂堂。那两道剑眉,一撇短髭,令其在温润尔雅的外表下,更隐隐透出威严之象。

四爷回过神来,忽然道:“敢问陈公子令堂娘家可是姓徐?”

那陈公子闻听,心中不禁诧异——世上哪有初次见面,却问别人母亲姓氏的?四爷亦觉失言,连声道歉。然这陈三公子眼圈一红,却是低头轻道:“先妣娘家,确是姓徐。可怜她月前已逝……”他话没说完,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四爷见他伤心,正欲安慰。这陈三公子略定了定神来,道:“……小弟自幼从一回疆名宿习武,饱览天下名家名派的绝学,故也粗通‘八道拳’……刚才是看不过那姓赵的胡作非为,才失礼现丑,望两位勿要见笑……哎,听到母亲重病之讯,小弟星速归家,却仍未见上最后一面……我,我真是个不孝之子……”说到这儿,终于控制不住,用袖子暗暗拭泪。

四爷听了,心里发闷,眼前竟也模糊起来。

他正自沉吟,忽听那陈公子道:“听四爷与这位的口音,似是京城人士。不知至此有何贵干。若能不吝前至寒舍,小弟却欲一尽地主之谊。”

“噢,咱们确是来自京城。到这江南水乡,不过游山玩水而已。陈公子盛情,在下领受,不日定来拜访。”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天下谁人不识君”,摘自高适《别董大》诗。这个“君”字有多重含义。一则是指陈三公子家势显赫,声名在外;另有隐含之意,此地不便揭晓,却待往后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