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丙辰感觉自己对江时雨产生的那一点期待,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期待感。
凌丙辰已经很多年没有对谁产生过期待感。
在凌丙辰的幼年时期、少年时期,也曾对父皇母后有所期待,但几乎都会落空,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对任何人不抱期待。
凌丙辰自小沉默寡言,不爱笑,不说话时看起来总是一副凶冷模样,并不招人喜爱。
与他相反的,是几位性格讨喜的皇弟,二皇子温润儒雅、三皇子幽默风趣,四皇子活泼好斗,三个皇弟像闪亮的星星一样,走到哪里都带来欢喜和赞誉。
凌丙辰是那黯淡无光,木讷无趣的石头。
同一饭席上,父皇母后向来都是对皇弟们喜笑颜开,自然而然忽略掉他这个背景板一样的皇长子。
幼时的凌丙辰渴望父爱母爱,会十分隐蔽地、小心地,做一些讨好父皇母后的事情。
七岁时,母后生辰宴。
凌丙辰想哄母后开心,他自知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语哄人一笑,便努力研习雕刻技法,花了半月才堪堪雕刻出来一个满意的人像木雕。
木雕呈上去的时候,凌丙辰满心忐忑,心里打鼓如雷,血液都跟着加速了起来。
母后会喜欢吗?会夸他用心吗?母后会将木雕好好珍藏起来吗?
幼时的凌丙辰满怀期待,以为母后或许会夸赞他的用心,母后对他的任何一个赞许眼神,他都会万分宝贵地珍藏在心。
事实是,母后端坐在高位,只远远地浅浅地看了一眼,平平淡淡道一声“辰儿有心了”,便由着奴婢将木雕收了下去。
那一个木雕,甚至没有机会停留在母后的手心,就那样被外人带了下去。
到了年关,凌丙辰偶然看见那木雕竟然在一个宗亲表妹的手上,问了才知,是表妹在他母后寝宫中玩耍时意外看到,母后见表妹喜欢,便赏给了表妹。
他精心做出来的礼物,没有被珍藏起来,而是很轻易地被转送了出去。
诸如此类,种种小事一点点积累,让凌丙辰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乃至内心再也无所期望。他接受了现实,不再挖空心思用力讨好,不再期待关注和认可。
自此,少年时期起,凌丙辰开口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漆黑的黑瞳越发地平静无波,一张沉默的脸越发冷戾,外人只能看到他冷漠和凶戾不耐烦的模样。
凌丙辰在宫中没有感情寄托,喜好上了练武、狩猎、军事谋略等,在还未及冠之时便常年随着军队出征。
出征在外的数年,凌丙辰也曾因惦念父皇母后而写过书信,却从未将之寄出,后来索性搁笔不写。
父皇母后亦从未寄家书与他。
后来,二皇子死于谋害,三皇子和四皇子卷入皇权斗争,朝局陷入白热化僵持状态。
凌丙辰接到圣旨,父皇要他回宫。
回到宫中,久不归家的长子与父母双亲更显陌生疏离,只在刚回宫的当天共食一回晚膳,而后再也没有传召他。
几日后,一道圣旨下来,宣令剥夺凌丙辰的兵权,封了他一个无权王侯,命他余生驻守边关。
父皇母后召他回厉城,原来不是因为想念,而是打算取回权力,将他这个儿子彻底扔到边关。
凌丙辰捧着圣旨,久久无言。
凌丙辰启程远赴边关,路上惊闻宫变:三皇子挟持父皇母后,四皇子起兵相救。然四皇子看似起兵相救,实则排兵布阵万分蹊跷,看起来似乎是准备围攻皇城以篡位。
三皇子谋逆,四皇子篡位。
皇权之争,父皇母后危在旦夕。
凌丙辰扬起长鞭,单枪匹马前去救驾。
一路浴血厮杀,凌丙辰身负数道刀痕,血肉模糊,带着血的手费力推开那道沉沉的大殿宫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凌丙辰永远忘不了父皇的神色。
一瞬间,父皇脸上绽开了欣喜,眼眸闪着如星光耀。
下一秒,父皇看清了来者是凌丙辰。父皇脸上的欣喜僵滞半息,转瞬间变作长长的失望。
只是短短那么几瞬,父皇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数收于凌丙辰眼底。
父皇先是道:“你四弟呢?”
而后,父皇注意到凌丙辰满身带血,方才补充道:“……你身上伤势如何?”
待事态平息,三皇子暴毙而亡,父皇知悉四皇子的谋逆谋划,再没办法把皇位传给企图弑父篡位的四皇子。一道圣旨下来,四皇子被幽禁后宫,凌丙辰一跃成为太子,皇储已定。
父皇驾崩前,亦不忘嘱咐凌丙辰给四皇子留一条活路。
很久之后,凌丙辰才得知当年那场宫变的真相。
原来那不过是父皇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父皇年岁渐高,疑心渐重,试图通过加剧皇子们的争锋角逐来确认自己的猜测——谁是企图弑父的狼子,谁是赤忱忠孝的真天子,试一试便知。
纵如此,父皇在设局之时到底存着一丝偏颇,他给了四皇子更多机会;而聪敏如三皇子觉察到了这一点,三皇子选择先发制人,宫变比父皇筹划的更早爆发。
只是父皇从来没想过,最后奔赶而来的,不是他认为最聪明的三皇子,也不是他最宠爱的四皇子,而是他从最开始就放弃了的大皇子,凌丙辰。
凌丙辰曾听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皇给四皇子的计,是在皇权之争上帮四皇子一把;是父皇即使知道四皇子谋逆,仍愿为四皇子谋求一个安稳余生。
而父皇给凌丙辰的计,是剥夺凌丙辰的兵权,放逐至边关;是父皇即使知道是他救了父皇,依旧无法全然信任他这个儿子。
凌丙辰还听闻,民间的父母爹娘都爱自己的孩子,会给孩子买他喜欢的东西,会因为孩子受伤而心疼。
凌丙辰无法对此感同身受。
送东西讨好他的,是朝廷大臣宗亲支系;怕他摔倒的,是宫女侍卫,一切都有目的。
山上,夜雨仍在下着。
凌丙辰浑然不顾雨水浇淋,他下身微沉,猛一用力,把石碓中最大的一颗石头搬起来,臂膀撑出肌肉弧度,脚步稳健,一步一步将上百斤的大石头搬到不远处的空地上。
另一边,江时雨正和连书逸道谢。
时间往前推。
江时雨当时正忙着,突然连书逸招手喊了一声,连书逸来找她谈的是租屋子之事。
寻找云榜村屋子租赁这事,江时雨只拜托过婶子,不知怎么的却传到了连书逸耳边。
连书逸到底也是帮忙,江时雨报之一笑,真诚道谢。
也仅限如此,江时雨没时间继续讨论,抽空道:“连先生,谢谢你帮我打听屋子的事情,不过我想下山了再找那位阿叔问问。”
江时雨继续道:“现在要紧的还是救人。”
虽然江时雨很感谢连书逸特意帮她留意屋子之事,但这个档口到底还是不应该去弄那些小事,江时雨笑着道谢,转过身继续清理泥堆。
连书逸点点头,似乎也没打算当即就让江时雨解决屋子的问题,他直接在江时雨身边开始忙活,顺口说道:“这事本也不急,只是看到你在这边,顺便过来告知你一下。”
连书逸一边清土堆,一边略带踌躇神色道:“凌姑娘,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江时雨道:“请讲。”
连书逸道:“其实这事,方才村民们之间也都流传开了,说阿圣离家出走是因为被言语刺激……”
江时雨自顾自忙活着手里活儿,头也不抬地道:“然后呢?”
连书逸道:“……凌姑娘已经听说了?”
江时雨一边清土堆一边答:“刚刚听说了。”
连书逸试探道:“凌姑娘作何感想?”
江时雨道:“感想啊……这流言传得也太没有水准了,难道真有人相信?”
连书逸嘴角一僵,道:“是、是啊。”
江时雨转头去看凌丙辰的位置,远远看见凌丙辰全程阴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比平日更显冷硬。
他好像很不开心?
江时雨暗自思衬,她是否应该换一个村子作为驻点,重新在别处开设一个新的试验田。
虽然江时雨很中意云榜村的地理位置,但如果因为一些人际关系导致凌丙辰“在村里艰难生存”,从而影响系统任务进展,似乎也不太好。
且再看看,先问问凌丙辰的打算。
如果凌丙辰今后时常陪着她下乡,那么就换一个驻点;如果凌丙辰不常下乡,那么江时雨会优先选择距离更近的云榜村,方便往返。
江时雨把一张宽□□布放至地面,一捧一捧地将湿泥土划到粗布之上,很快垒撑一个小土丘的高度,而后牵着麻布的两个角,快速拖动到小路另一边。
夜雨之中,村民们清土堆的清土堆,搬石头的搬石头,如此循环往复,不到半刻钟的时辰,堆积着的泥沙和石头已清理了一半。
正在众人埋头清理土堆石碓之时,凌丙辰忽然直直站立起来,他屏息凝神,万分警觉地盯着身旁山坡。
下一刻,凌丙辰瞳孔骤然大睁,高声喝道:“有危险,大家快下山!”
村民们顿然停下手中动作,露出茫然神情。
“怎么突然要下山?”
“……发生什么了吗?”
“人还没救出来呢,下山的话阿圣咋办?”
“瞎指挥什么呢?”
一时间村民们吵嚷起来,略带几分恐慌和疑惑,没有人真正动身下山。
凌丙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仰头看着身旁的山坡,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发现此时正有细小石砾簌簌滚落而下。
凌丙辰呼吸一滞,大声喝道:“上边要塌了,想活命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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