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之中终于响起了霍应淮的声音,他的声音之中充斥着无力与倦怠以及无可奈何:
“别告诉他们。”
“我不告诉他们,他们难道就会不知道?”许医生质问道:“霍先生,您把家人想得太简单了,您的护工或许不敢告诉他们,但是您爷爷以及您的夫人迟早有一天会发现您的问题。”
压抑着自己的不满,暗自的对自己的虐待,暗自地将自己的怒火与不满全部发泄在自己的身上。
“能瞒多久算多久。”霍应淮的声音之中似乎了无生机:“她们只要看到我想给他们看到的就好。”
霍应淮得自尊心太强了,或许是自从父母死后他就知道他的肩上有整个家族的责任,或许是这么多年独掌家族大权,他早就已及习惯什么事情都要交给他自己来办,也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妥善地处理好各项事情。
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悲愤,所有的痛苦。他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展露出来,全部交给他自己承担。
许医生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人,从天之骄子一下沦为一个受人歧视的残疾,他看到过当场提出离婚的妻子与丈夫,也看到过知道消息之后在医院割腕自杀的病人,也曾看到拿着医生和护士撒气的病人。
越是看着冷静的人,越容易出现心理的问题。
“我会在下午找位医生来给您做个心理疏导。”许医生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但我个人建议还是让夫人她们知道,您的康复期还很漫长,其间家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霍应淮打断了:“许医生,您越界了。”
躲在门口的商蓁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她转身背靠着大门,闭上眼思考了一会之后,下楼对正在休息室拿午饭的护工们说:“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医院。”
原本打算一起吃的午饭在听到许医生的话之后无声地宣告了泡汤,商蓁拿着外卖在休息室之中匆匆扒拉几口,就赶回馆里继续下午的上班。
说实话,商蓁对于霍应淮想要瞒着她们自己掐自己的事情,商蓁没有感到过吃惊,她甚至感觉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一直没有好好发泄过自己的情绪,不是为了照顾她脆弱的神经、就是为了照顾霍爷爷的身体。
他对着他们一直都在微笑,压抑着自己所有情绪的微笑,是他自己给自己安装上去的面具。
霍应淮从未在他们面前展示过自己的真实的情绪,他的微笑缓解了她们的悲伤,却从未磨平他心间的沟壑。
博物馆催促观众的广播声已经开始响起,商蓁抬头看了看闹钟,叹了口气,给自己今天写的东西打包整理成文档,开始收拾东西。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去和霍应淮相处。
他不让她看他的身体,所以她不看;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情绪,所以她不知道;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发泄,所以她不知道。
霍应淮将她保护得太好,所以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但又或许是,她一直在逃避自己知道这些事情。
只是她真的能一直装作自己什么都不懂,生活在霍应淮给自己编造的美好之中吗?
——她做不到。
商蓁知道自己一直不愿看霍应淮的腿,也一直不敢去看霍应淮的腿,但是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忍。
商蓁见过肌肉萎缩的腿,在母亲后来漫长的八年住院之中,她亲眼看着母亲的腿一点点萎缩下去,看着她的腿逐渐僵硬。
但是霍应淮不知道这些事情,在他眼里,一旦她看到了他的腿,她就会厌恶他,害怕他。
商蓁关上电脑、背上包,在同事们下班的欢呼声中,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
霍应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抬头面对着天花板。
他的下半身的被子已经被张叔他们打开,他们两人一位正在活跃他的膝关节,一位正在观察他的肤色和脸色,以便方便他们的动作力度进行下一步的调整。
这是一项必须进行的项目,但是霍应淮并不想看到自己的下半身和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的被人操控,所以每次当他进行翻身和被迫活动的时候,他永远都是紧闭着眼睛,沉默着面对面前的一幕。
商蓁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能够看到张叔抬起霍应淮的膝关节,一点点揉转着他的小腿。
要是之前,她可能会马上避开,但是在现在,商蓁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病房,食指放在唇前对着两位护工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护工们对着她点点头,然后继续活动着霍应淮的关节以及肌肉。
霍应淮曾经很喜欢健身,即使每周再忙也会抽出两次空闲的时间去进行健身,甚至还提议过早上和商蓁一起去晨跑。
当然,最后的结局是他晨跑完还去买了早饭,才等到商蓁醒来喊他一起吃早饭的信息。
他曾经线条分明的小腿无力地搭在张叔他们的手上,他的肌肉因为地心引力的原因自然地下垂着,足尖不自然地垂落着,整个腿被人控制着悬挂在空中进行关节活动度的旋转。
他的腿就好像是商蓁小时候最爱玩的芭比娃娃,通过调整娃娃的关节,能够在她的手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供她满足换装的乐趣。
商蓁看到了他的一切,他那些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导尿管,尿袋,导尿管上多出来的一个夹子,那双无力的双腿与双足,以及在他大腿外侧上的两处深紫色的淤青。
房间里一时之间只有关节活动时的声音,护工们卡准时间,在闹钟响起来之后就停下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将他的腿摆直,在脚前顶上枕头,防止足底变形,最后帮他盖上被子。
“霍先生,活动结束了,您好好休息。”
霍应淮“嗯”了一声,听到霍应淮的声音,护工们转身离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霍应淮抬着的头终于收起,他没有看到正站在他这一侧房间角落的商蓁,只是下意识地掀开被子想要观察自己的双腿。
每天提高十五度的床头使他现在坐的角度很高,修长的手指尖轻易就够到了快靠近膝盖的大腿外侧,他的手指顺着大腿外侧的肌肉一层层向上滑。
最后滑到那一块淤青的时候,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了那块皮肉,正要下手去做他已经重复过十几遍的事情,却冷不丁被一个声音打断:
“霍应淮,你住手。”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肌肉一下子绷直,他下意识想要挣扎起来将被子合上,这对许久未动的身体来说动作有些激烈,一下子使得本就依靠在病床上才得以坐起的上半身一部分离开了赖以支撑的床面,摇摇晃晃地悬在空中,似乎马上就要脱离床头歪倒在旁边,至他眼前的世界都已经开始随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转而发生变化。
霍应淮忍不住闭上眼睛,他的直觉感觉自己要栽倒在床上,伤口处似乎已经开始有些涨麻的痛感。
但是还没等他感受到脸和床的碰撞,他那悬在空中的上半身已经被一具温暖的身体扶住。
商蓁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霍应淮的鼻尖飘荡,但他的手还在不断寻找着被子试图给自己的下半身盖上被子阻挡她的视线。
霍应淮的头搭在她的肩膀上,商蓁整个人向前倾,将他紧绷的上身都环在自己的怀里,放回到床板上,减缓他的受力。
他的手终于胡乱了抓到被子的一角,他将被角向上拉,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背上的伤口因为身体的动作不断传来阵阵的刺痛,虽然已经依靠在床上,但他的身体再一次一下子软了下去。
商蓁的手没有松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稳稳地撑着住他即将软下去的上半身,又拿枕头塞在了他的身下固定了他的身体,这才伸手调低了床头的角度,默默地环住了他。
不堪,羞愧,愤怒,当这些情绪从霍应淮心头涌起之后,最后都化作了浓烈的痛苦,他感觉自己掐的地方好像重新拥有了知觉,那由他自己掐出来的青紫色的皮肤好像将之前的痛苦实质化,将一阵阵的颤抖传递到他的心间。
他的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了起来。
随之,那双环抱住他的手微微向上移动了些,她的手顺着他背部的肌肉慢慢地抚摸着,等待着他的身体逐渐慢慢平静下来。
商蓁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刚刚那一幕,她刻意站在病房的角落之中,那地方是霍应淮只要转个身就能看到的地方,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做那样的动作,所以商蓁不担心自己被发现。
她也不知道下意识自己在等待什么,但她看到护工走之后,那迫不及待掀开被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自己身体的霍应淮的时候,她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已经被许医生发现了,所以他更加无所顾忌,好像那身体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在商业战场上的敌人,带着审视以及刺骨的恨意。
怀中的身体逐渐平稳下去,商蓁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她知道霍应淮痛苦,但她没有想到在人后,他会对自己这样的残忍。
“医生叫你不要乱动。”商蓁低头歪过脸蹭了蹭霍应淮的脸颊,调低了些床头的高度,减缓他的受力,让他后背紧绷的肌肉稍微轻松一些。
放下他的那一刻,商蓁没有错过霍应淮脸上的难堪,他所有的脆弱都被商蓁赤裸裸地看到了,令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商蓁叹了口气,按下了床头的按钮。
等许医生过来检查完,商蓁坐到床边,伸手理了理他的被子,正要帮他往上扯一些,却被他一手拦住,他的手压在她理被子的手上,带着他支离破碎的自尊,哑声道:
“别看。”
作者有话要说:别学霍同志,初期还是静养为主滴!另外真的很感谢大家的喜欢,最近本职工作很忙,把存稿一塞就去上班了,一两天才能写好改好一章(这速度也是没谁了),真的是全靠十几万字的存稿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