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菱格窗上?蒙着石青色绉纱,簇新的纱,上?面以工笔绘着锦葵纹样,阳光被这么筛过,落在人的脸上,既温暖又轻柔。
音晚总觉得父亲有?心事。
父亲先是张罗侍女摆上?新蒸出炉的糕饼,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随音晚而来的宫人们下去用茶,面容温儒,举止清雅,细致又周到,看上?去毫无破绽,可音晚就是觉得他有?心事,这大约是父女之?间的默契。
两人说到珠珠与兰亭成婚后的打算,兰亭对朝政仕途早没了兴趣,想在青州延续当年父亲的事业,继续经商。珠珠本就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打算盘理账都是熟手?,她性子又活泼和顺,想来一定会成为兰亭的贤内助。
音晚听得高兴,随手拿起茶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抬头时又见父亲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转了转,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从前的闺房。”
谢润领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父命人日日清扫,还和你走时一样。”
闺房果真如新,绛色绣幔被金钩束着,水晶珠帘轻摇,落下一地熠熠光芒,檀木桌具、鎏金烛台样样如新,连一点轻尘都没有?。
音晚在妆台前徘徊着,忽而冲紫引道?:“我从前有?一套珍珠头面,成亲时没带走,尚宫局前些日子送来一套深色缎子交襟襦裙,想着跟那套头面挺配,你帮我找一找吧。”
谢润客套道?:“家里这么些侍女,哪里就劳烦娘娘身边的人?”
音晚眉眼微弯,欣赏亲昵地看着紫引道?:“她是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灵巧能干得很?,许多事交给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来心里正犯嘀咕,她又没见过娘娘未出阁时的头面,怎得让她找?可听娘娘这样说,便不好再多言,幸亏润公周到,叫进来两个府中的小丫头帮着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儿许久未为父亲烹茶了,我们去那里边品茶边等。”她又冲紫引道?:“若是找着了,就差遣小丫头拿过来给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应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头们围着妆台奁具翻找起来。
音晚同谢润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面,满目困惑,压低声音:“父亲……”
谢润朝她摆了摆手?,歪头道?:“出来吧。”
竹篾帘子轻轻摇晃,自里面走出一个人。乌靴,皂罗袍,领边缀了一圈紫貂毛,簇拥着刚硬的脸部轮廓。
音晚大吃一惊,低声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后照例跟着穆罕尔王。
她愣怔了少顷,紧接着看向父亲,父亲叹道:“依照礼数,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什么?”
音晚瞠目看去,见耶勒目光深深凝望着她,沉默许久,喟然道:“晚晚,你长得与你母亲很像,和她一样美。”
音晚彻底糊涂,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亲……”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忧伤沉落:“我每年都会偷偷地来长安,偷偷地去看你和兰亭,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我一直都记得你们两个孩子。”
兰亭。是了,当初兰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掳走,是耶勒把他们救出来的,音晚其实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每回在宫中遇见他,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发状况,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耶勒继续说:“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个姐姐,名叫苏瑶。按照族规,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岁以前都要以纱覆面,不能让外人看见她们的容貌。后来瀛山族被灭,母亲带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没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岁那年,因为我的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贡给大可汗的宝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帐,是姐姐挺身而出,说她会将东西找回来。她带了两个师弟南下中原,对我说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她就会回来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异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强掳入宫中,受尽磋磨,险些葬身火海,纵得良人相救,却还是免不了红颜薄命的下场。
耶勒的眼眶微红,偏开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盈满眼眶的泪水。
音晚心里也难过,垂眸感伤,突然想起什么,忙看向父亲。
父亲双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泪流尽,与音晚视线交汇,勉强提起唇角,安慰她:“没事,爹一点事都没有?。”
说话间,侍女捧着一个奁盒过来,里面盛着两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摇,音晚装模做样拨弄了一番,道?:“还有?两支簪子,你让紫引再帮我找找。”
侍女领命告退。
虽然音晚故意说茶室就在闺房的隔壁,只是在一个院子里,中间隔了几间杂物房,是隔得不远,但这边说话那边是绝听不见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满是怜悯疼惜,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谢润轻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话堵回去,不无担忧地问:“晚晚,孩子怎么样?这些日子胎像还稳当吗?”
音晚抚着肚子,点头:“太医说挺好的。”
谢润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会意,身子前倾,给音晚斟了一杯热茶。他自悲伤往事里走出来,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带凛寒怒色,眉宇紧绷,充溢着戾气。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云图可汗之?间有一个约定……”
今日天气甚凉,却难得没有风,枯黄枝桠在明亮阳光下静静伸展,落在地上斑驳树影。四周静得很?,连侍女都止步于门前,将霜寒之?气留在门外。
音晚的喉咙发涩,半天才发出声来:“质子……”似揉进嗓子一把沙砾般嘶哑。
耶勒一巴掌拍在几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种畜牲!孩子还没出生,先想着送出去为质,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脑子里翻过几个画面,几道?声响。
淮王府的浴房里,萧煜仰靠在池壁上?,懒懒道?:“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
宣室殿前,萧煜问她:“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还有?前几天,她质问萧煜,从前就没有?想过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如何处理和伯暄的关系,那之后,他一阵古怪的沉默。
……
也许还有?许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没有忽略又能怎么样?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竟能绝情阴狠到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泪珠滚落。
一直无言的穆罕尔王实在沉不住气,抻头道?:“关于质子的约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现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冲音晚道?:“这皇帝心肠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语哄着你,就是为了让你乖乖生下这孩子,好送出去为质给他安定江山的。到时候骨肉分?离,音晚,你受得了吗?”
音晚脸上泪痕一片,揣着最后一丝期望,殷殷看向父亲。
谢润心有?不忍,还是不得不说:“这事情一直瞒得很?好,自可汗对我说过,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过几个侥幸存活的善阳帝旧臣,甚至去过突厥——应当就是这样,送嫡长子为质。”
音晚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掉半滴眼泪,绝不!
耶勒瞧准了时机,温声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音晚看向满面关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过好多回,可是都失败了,每一回都会连累旁人,我不想再牵连无辜,也不想再被抓回来。”
耶勒道?:“你放心,这一回你父亲并不参与。”
音晚诧异,谢润向她解释:“我和兰亭留在京中目标太大,皇帝总盯着我们,那样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们已做好商议,我和兰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们。”
“况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个逃跑的绝佳时机。”
音晚不由得竖耳倾听。
谢润一字一句道:“腊月初九,谢家就要起兵造反。”
音晚倒吸了口凉气:“那岂不是还剩不到一个月。”
谢润点头:“以我对萧煜的了解,他最擅险中求胜,将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会将叛军放进宫城,一网打尽——他现如今也开始爱惜起名声,若想弑母,想杀善阳帝留下的那个孩子,永绝后患,势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顺。”末了,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将叛军放入宫城,才能把伤亡控制在最低。”
“我们将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内,我的人在外,相互接应,晚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时会有?人与你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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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引把箱柜都翻遍了,就是没有?找出音晚说的那两支簪子。
音晚拢着白狐大氅懒懒地说:“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丢到哪里。”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缎袖,极小心地搀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马车,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净透,好像刚刚匀过脂粉,特别是眼角,还残存着一点未抹匀的铅粉末。
不过一件小事,她没往心里去。
独属于皇后的双辕雀饰漆车舆缓缓驶远,穆罕尔王拉下面具,躲在墙壁边缘,避着耳目,冲身侧的耶勒道?:“您这样可不太厚道?。”
耶勒带着遮脸的蓑帽,问:“怎么?”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现在不想以子为质了,他是真心爱皇后,真心爱孩子,刚才还拦着我不让我告诉皇后。惹得她那么伤心,我看着都好生心疼。”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诉她了,她就会心软,那狗皇帝配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原谅他吗?”
穆罕尔王叹了口气,还是担忧:“可这事情……万一人家两口子说开了怎么办?”
耶勒唇角上?挑,噙着笃定冷笑:“狗皇帝心虚,他绝不敢让音晚知道他过去干的那些脏事。而音晚,她被伤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里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会对她严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夫妻间的嫌隙是日积月累生出来的,我不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穆罕尔王叹道:“您这又是为什么呢?”
耶勒凝望着音晚离去的方向,戾气褪去,浮满怜惜:“姐姐在天有?灵,知道女儿受了这么多苦,她会心疼的。我要让晚晚过正常的生活,我会给她庇护,让她余生安稳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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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回宫之后与崔氏女商量,让她尽快收拾行李出宫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说要等到音晚生产后、看着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坚决沉凝地要她走,她实在拗不过,便答应了。
夜色沉落时下了一场雪,雪如鹅毛,在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罩向浮延相叠的九重?宫阙。
殿中红罗炭烧得“筚拨”响,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儿念了一则《左传》中的故事。
刚刚念完,萧煜就来了。
大雪令路滑,他没有乘辇,是一路走着过来的,进殿门时黑狐大氅上?落满雪花,连乌发上?都是,鬓边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几分?狼狈。
殿中众人皆屈膝行礼,唯有音晚坐得稳当,静静抬眸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晚上十二点之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