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低眸凝着音晚看了许久,才缓缓说:“好。”
音晚寸步不让,非要逼出个准确话:“好什么?”
萧煜道:“我不立伯暄为太子了,他?当不起这个大任。”
听到这句话,音晚脸上那虚浮的轻柔笑意才敛去,她不笑了,面色反倒比刚才有所缓和,瞧上去不那么冷鸷尖锐。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滑凉绸裙下依旧平坦,若不是日日泛酸恶心,她都要怀疑这里面是不是真的?住了个小生?命。
他?还这么小,只能活在娘的?肚子里,若是稍稍不小心,他?就会不见了。
音晚覆在肚子上的?手缓缓合拢,狠下心?道:“还有一件事。”
萧煜看着她的神情,好像猜到她要说什么,目中微澜,闪现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很快敛去。
他?又不是伯暄,他?是精明通透的,自然知道音晚是为什么而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让音晚说。
“康平郡王要立即出宫,你可以给他?选一处好的府邸,也可以让他住回从前的?淮王府,总之,他?要离我和孩子远远的?。”
萧煜闭了闭眼,道:“好。”
他?统统都答应了,音晚反倒不安怀疑起来,仰头看着萧煜的?脸,想从那张永远山云雾绕,幽邃莫测的?面容上窥测出些许端倪。可是什么都没有,他?面容平和,一片澹静,仿佛只是在跟音晚讨论寻常家事。
音晚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郁结至深,难以纾解。她兴师问罪而来,明明所有要求萧煜都答应了,且答应得如此痛快,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心?痛至极的?感觉。
原来她自以为静好安谧的岁月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而脆弱,经不起丝毫风雨。
她沉默了许久,蓦地问:“事情出了之后,你为何想要瞒着我?如果我不知道,你预备怎么处置?”
萧煜斜倚在龙案上,道:“晚晚,我想要瞒着你,是因为太医说过,你胎像不稳,切忌怒忧,我是怕你知道后生气?会动了胎气。”
他?那么谙于心机谋算,又怎么会看不穿音晚心?中的根刺?
萧煜耐下性子,慢慢向音晚解释:“整个未央宫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个蠢笨的?孩子和一个用心险恶的太监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大风浪。伯暄刚跟那个叫容九的?太监有接触,我就得到消息了,之所以没有声张,没有中途阻止他?,是因为我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他?能做到哪一步。”
“仅此而已,伯暄刚把药投进安胎药里,我的?暗卫就连人带药一起拿了。那碗被下了毒的?安胎药压根不可能送到你面前,没有什么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不要过分吓唬自己,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他?诉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音晚还是觉得悲怆难消,她恍然发觉,原来她一直最在乎的?并不是萧煜会不会迫于形势取消立储大典,会不会在她的?威逼下妥协将伯暄赶出宫。
她在乎的?是她同孩子在萧煜心?底的?分量。
但她随即便感到了绝望,她无法?继续自欺欺人,伯暄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仍旧在萧煜心?中占据极重要的?一席之地,哪怕伯暄试图伤害他的?骨肉,萧煜最?先想到的也不是要严惩他,而是护着他?。
这是音晚无?法?改变的,因为她还活着,活在萧煜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同已经死了的?昭德太子相比。
音晚感慨颇深地看向萧煜,心?中一阵凄清,这么个冷情冷心的?人,大约只有让他失去,他?才会知道珍惜吧。
她讥诮地浅笑,鬓边珠光缭乱,映出一张笑靥破碎的?玉容。
萧煜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晚晚,你可是还有哪里不满意?”
音晚笑说:“满意,我自然是满意的。皇帝陛下大义灭亲,为了我和孩子连最?亲爱的侄儿都能狠下心?处置,我若再不满意,岂不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了吗?”
萧煜心?中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已经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她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萧煜紧凝着她的脸,目中满是惶惑不安:“晚晚,你怎么了?哪……哪里不对吗?”
音晚捂着肚子起身,扔下一句“没有”就要走,萧煜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肯松。
两人僵了一会儿,音晚问:“你当时为何想要与我成亲?”
这话一问出来,音晚就觉得问得极愚蠢。还能为何?自然是想挑拨谢家内斗,他?好坐收渔利的。
不过一年,竟恍如隔世,那么多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再回过头去翻旧账,其实挺没有意思的?,况且音晚的?本意也并不是翻旧账。
萧煜脸色微黯,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音晚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要成亲就免不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疼爱伯暄,那个时候就没想过万一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彼此的?关系该如此处理吗?亲兄弟之间尚且会因利益而疏远仇视,更何况是这种。”
经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与侥幸都打破了。不是亲生?的?就不是,终究无法?共处,哪怕曾经有过和睦的表象,却也经不起半点离间。
萧煜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带着几?分心?虚,精光闪烁地划过音晚的?脸。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没有察觉,只是想把手从萧煜的?掌心?里抽出来。
萧煜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经知道了质子的?事,轻呼了一口气,将音晚松开,保证:“晚晚,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解决干净的?。”
瀚文殿前有一树梨花,凛冬之际早已开败,枯枝黄叶顺着渠水飘零。
梨花树下摆了张檀木光弦纹椅,萧煜坐在上面,眉间若拢霜雪,浮着冷冽戾气。
禁军将容九等几?个内侍压上来,远远朝萧煜跪倒,萧煜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浑身瑟瑟,满面怯意,慢腾腾挪过来。
萧煜的?言语颇为温煦,宛如春风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价。”
他?散漫地微抬手,禁军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铅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声惨叫,欲要求饶,御前内侍揣摩着圣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饶之声被闷在口中,夹杂在棍棒声中,成了一声声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双目通红,想要上前?救他?,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萧煜拎着后衣领提溜了回来。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这都是我的?错。”边说着,伯暄屈膝想要跪。
萧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为这么个脏东西跪,朕连你一起打。”
伯暄惊骇至极,腿弯打了个哆嗦,终究勉强站稳了。
萧煜向后仰靠着椅背,漫然道:“你刚才说自己错了,好,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
耳边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闷顿声响,循着风往人的耳朵里钻,疼不在自己身上,却无比折磨人。
伯暄只觉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萧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锐,寸寸割剐着他?的?面,令他惧怕不已,半点都不敢忤逆。
他?抹着眼泪,啜泣:“我不该下堕胎药,不该害母后肚子里的?小宝宝。”
萧煜问:“你对这么个太监都有怜悯爱惜之意,为何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会如此狠心??”
“容九说……不,是我自己觉得,母后之所以对我不好了,是因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没有了,她就会像从前一样对我好了……”
萧煜偏头直视他?:“她哪里对你不好了?就因为她没有纵容你亲近宠幸宦官,没有纵容你荒废学业终日嬉闹,你就觉得她对你不好?你就想要杀人?”
眼泪顺着伯暄的?脸颊淌下来,他?呜呜哽咽了几?声,缄默不语。
萧煜最?见不得他?这副软弱模样,拔高了声调:“说话!”
伯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静默片刻,摊开手掌胡乱抹了几?下眼泪,冲萧煜吼道:“我不喜欢念书!我不喜欢当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样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爱我!”
他?说到激动之处,肩膀猛烈颤抖,好似推开藩篱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兽,稚嫩面容上满是狰狞:“我喜欢她!我想让她爱我,对我好!可是她呢?一会儿是雪儿,一会儿又是没出生的?弟弟妹妹,我只有她一个母亲,她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多孩子!”
萧煜静静看着伯暄,愣怔。
伯暄踉跄着后退,脸色涨红:“落胎药……他们都说没事的?,外面女人都这样喝,喝完睡一觉孩子就没了……我就想杀那个孩子,没想伤害母后,我怕她疼,落胎药只下了一半……以后我会对她好的,我会孝顺她的?,她没有这个孩子也没什么的?……”
萧煜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多疑的?本性,紧盯着伯暄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他?为自己开脱狡辩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看上去极真实的?伤慨与绝望。
他?蹲在树边,环胳膊抱住自己,边哭边颤抖,想要把自己缩进壳子里。
院中早已没有了棍棒击打、闷声哼泣的?声音,那个容九早就死透了,禁卫和内侍都深谙此道,把尸体拖走,拿水冲洗石砖,顷刻之间,四周干净鲜亮如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伯暄泪眼干涸,空洞地看着容九被拖走。
萧煜看了伯暄许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可突然之间想到什么,手停在他头上一寸,没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来,道:“你搬回从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让陈桓和慕骞他?们陪着你,这些人虽然像你一样,都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不坏,以后……”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脑子纷乱如麻,烦躁起来,没再说什么,负袖离去。
此事过去几天,谢润往内宫递了帖子,说他要带谢兰亭回青州完婚,临走之前?请求皇后归宁,让他们一家在分离前团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萧煜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但因为伯暄的?事情,音晚对他又冷淡下来,他?去昭阳殿看她,说不了几?句话她就敷衍着说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萧煜有心?改善关系,加上太医说坐马车无?妨,还可疏散郁结,他?便允了,嘱咐紫引好生跟着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万没想到在家中竟见到了一个她绝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走亲戚了,累!所以只有一更。
好在亲戚都走完了,明天就恢复正常更新了,哦对了,我还欠两章,明天开始还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