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过集贤胡同,停到了国子监大门前的青石砖地上。
大鸣朝的国子监是庙学一体的构造,左孔庙右学堂,青砖庑殿,错落有致,从国朝定都京城后便坐落在此地,已将近百年,最初几年只有廊下的几间学舍,先帝重文,大笔一挥给国子监批了六百多亩地,建了留学生住的琉球学馆,合藏书阁,校医馆。
整个国子监,也只有东边腾字号校舍外的那片菜地一直荒芜着,贺之漾喜欢蹴鞠,前几个月刚和霍尧商量着,在此地张罗了小型蹴鞠场。
结果没得意两天,就被划给了不速之客锦衣卫。
太气人了!必须打压!
几个人特意沿着小路到菜园踩点两校边界线,看到明晰的地标印记,贺之漾疼得心尖抽搐。
地标线旁赫然叠着几垒方砖,霍尧脸色一沉:“这帮锦衣卫,吃下的东西绝不会吐出来,瞧瞧,他们还想要建墙!”
圣旨只说让锦衣卫搬来国子监东侧,却没说具体范围和时间,这线是锦衣卫的人临时划的,建墙后生米煮成熟饭,这块地国子监定然再也收不回来。
真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留,半点脸都不打算要。
不愧是锦衣卫啊!
几人对从未露面的锦衣卫又生出几分恨意和悲愤,贺之漾深吸口寒风:“让他们得意几天,先去报道吧,还好腾字号校舍在我们手里。”
因是休沐,国子监朱漆大门紧闭,报了堂号和名字才被放进去。
几个人正要往校舍走,一个学长走过来阻道:“你们是崇志堂的么?先去露台集合,半个时辰后监丞统一分配卧房。”
国子监分为六个堂,一个堂相当于一个年级。
崇志和广业,正义同属初级堂,学业严重不饱和,大部分学生都过得挺自在。
剩下的三个堂是高级堂,还有一年要直面进士考,是连排队打饭的时间都稀缺的秃头大军。
几个人也没多想,跟着学长走到了露台处,堂中的同窗们果然都在此处,乱糟糟嚷成一团。
锦衣卫一来,别的堂不少学生都连夜逃回家了,崇志堂的人受贺之漾感染,也咽不下这口气,整个堂的同窗都报名住了校。
挤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看到贺之漾迈着长腿过来,忙从长椅上弹起,打招呼让座:“漾哥来了?”
贺之漾冷淡的恩了一声,脚步不停,眼神压根没在这几个人身上停留。
那些少年愣了愣,犹豫着又坐了下去。
他们对贺之漾的感情挺复杂。
贺之漾是转校生,他刚转来时,崇志堂还是国子监食物链底端。
朝廷里论资排辈,渐渐也带坏了校里的风气。其余几个高级堂的纨绔子弟总拿出学长的架子,见缝插针教他们低年级的做人,甚至连借书,研墨这种小事儿也要他们代劳。
还美其名曰:先辈教导,学术交流。
国子监的师傅也知道此事,但懒得插手去管。
有一次,堂里有个不爱惹事的同窗又被国子监的学长叫去当免费书童,铺纸研磨,端茶送水。
别堂的少年们挤在窗畔,嘻嘻哈哈伸着脖颈朝屋里张望。
结果刚转来没多久的贺之漾拨开围观人群,单手撑窗,跳进去,伸臂一拦同窗,懒懒看向发号施令的学长:“你四肢缺陷还是心智不全,说出来,我们扶贫救弱,肯定会伸出援手。”
课室内外响起压低的笑声。
学长面色登时涨红,抡起凳子要干架。
贺之漾不玩花样,准而狠的一手摁住他脑袋,把人掼到地上,出拳干脆利落,打得学长哭声沙哑,差点生活不能自理。
“收敛点!”贺之漾冷冷瞟过他的手,警告:“否则本小爷让你一辈子尝够被人伺候的滋味。”
从此贺之漾一战成名,俨然成了崇志堂背后的男人。
以至于其余堂里的学生见到贺之漾课室的人,都纷纷绕道走。
崇志堂的同窗从此对贺之漾由衷感激,人人尊称一声漾哥。
只是漾哥平日里又冷又痞,眉眼一沉随时要行凶,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亲近……
贺之漾已等得不耐烦,正要催一声,忽然听后头响起嚣张的斥骂:“让你住校里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你不想住校舍,难道想住你家那四处漏风的破茅房?”
贺之漾眉头一皱,循声望去。
同班的程乘气势逼人,大着嗓门责骂面前清瘦的少年。
少年没梳髻,长发半挽半垂,轻声解释道:“我没说不住校里,只是不交水费,我也不用水……我可以自己去井口挑水。”
“你看看你这身板,怎么自己挑水?”程乘眉毛一挑,丝毫没被少年的期期艾艾打动,语气满是嘲讽:“你敢保证你不用学校的一滴水?你不会打算偷着喝舍友的吧?”
“我会自己挑。”少年抬头,执意道:“若还要再交银子,我便不住校了。”
“不住校了?”程乘眯眼,轻嗤道:“这可是他妈的咱们一整个堂的事儿,你懂不懂为大局着想?还天天算九章算术,你能算得清这笔帐么?”
程乘越说越气,挥手要打,手腕蓦然被人牢牢捏住,程乘抬眸,看到贺之漾冷淡的脸庞。
“啊!漾哥……”手腕一阵巨痛,程乘弯下身子,额头沁出薄汗,求饶道:“疼疼疼,漾哥手下留情……”
“你胆子不小。”贺之漾冷笑:“敢在我眼皮底下欺负人?恩?”
“这不是漾哥您说要从锦衣卫手里抢校舍么?”程乘苦着脸战战兢兢:“我也是听您的话……啊啊啊……”
话音未落,贺之漾眉眼一沉,程乘捂着手腕,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在贺之漾来之前,程乘一直在崇志堂耀武扬威,后来被打服了,从此一直服服帖帖跟着贺之漾混。
统计班里的住宿名单,是贺之漾吩咐他去办的。
没想到他在背地竟然仗势欺人。
贺之漾绝非善类,但他收拾的都是自己看不惯的硬茬。
恃强凌弱的事儿,他最不屑干。
贺之漾冷冷松手,提脚狠踹在他膝窝:“我让你欺负人了?还敢放屁败坏小爷名声。”
程乘往前窜了几步后跌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贺之漾瞥了眼方才被欺负的那少年,解下钱袋扔过去:“拿着,想住校还是回家都随你。”
贺之漾环顾四周:“还有被逼来住校的么?”
少年们都摇摇头,能在京城国子监上学的他们大多家境优越,一年几十两的住宿费花起来不痛不痒。
那少年的家境,在此地算是异类。
贺之漾淡道:“有谁是被迫的,去找霍尧要钱各回各家。”
翘着脚看戏的霍尧:“哈???”
话音刚落,有人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漾哥漾哥,监丞那老头儿又改主意了!”
贺之漾双眉一簇:“什么事?”
“说好分给我们的校舍,他们临时变了卦。”那人皱着眉头:“总之让我们和国子监的学长去挤仁字号校舍。”
“腾字号呢?”
“他们商议后还是……要给锦衣卫。”
贺之漾双眸微眯,眉梢间溢出一抹戾气,那人在他目光下双腿直打颤:“漾……漾哥,我带你们去院子挑校舍,学长们都没来,仁字号的随你们先挑……”
国子监师傅们明显又佛又苟,他们身为学生,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听之任之。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报名住校,想着用人头数再博一搏。
都已经退让到把自己搭进去了,国子监还是要把校舍让给锦衣卫?
贺之漾推开他,大步走去典簿厅,直接把钥匙怼在监丞眼前:“监丞,安排给我们堂的校舍呢?”
监丞对明晃晃的钥匙视而不见,反而挑眉问道:“你可知隔壁来了什么人?”
贺之漾一张俊脸很冷:“关我何事?”
监丞脸色沉下:“隔壁来的是锦衣卫,诏狱知道吧?北镇抚司知道吧?他们指明要腾字号校舍,我还能和他们顶?”
“我们堂住校的九十五人,加上隔壁堂的,少说也要四五百。”贺之漾冷然道:“武校只有一个班,四五十人,他们承包腾字号?架子够大的!”
监丞被他怼得没话说。
司丞一向好脾气,站出来皱皱眉道:“行了小祖宗,知道你不好惹,但今后还是息事宁人吧,那边儿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晓得,难道我们还能和锦衣卫争地盘?能做到互不相扰都要念佛了。”
贺之漾唇角紧抿:“我不反对和平相处,但你这是卑躬屈膝。”
“……”司丞噎了一秒,终于吐露实情:“事情有变,乔指挥使的儿子也要过来住,我们才……”
贺之漾抬眸,轻笑一声:“……来的是儿子啊,看您这架势,还以为来的是祖宗呢。”
司丞面上终于浮现出恼意:“钟声快响了,你先回校舍,之后我们自有安排。”
贺之漾面沉如水,一动未动。
霍尧闪身进来,挡在贺之漾面前道:“司丞,我们已知晓了,校里的安排自然有道理,学生先告退。”
说罢鞠了一躬,硬是拉着贺之漾出了门。
贺之漾打量自己的好友:“装老实呢?”
“和他们说得着么?”霍尧看得很清楚:“这帮人,和我爹一样,为了不得罪锦衣卫,能把膝盖砸地上。”
霍尧他爹是刑部尚书,官职也不小,但诏狱要过问的案子他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刑部简直形同虚设。
“可腾字号钥匙明明在我们手里,”冯境看了看手里的宿舍号,郁闷道:“还能再还回去啊?”
“来了个儿子,就把我们摁头成孙子?”贺之漾敛去笑,眉眼桀骜道:“今晚哪儿都不去,这床小爷睡定了!”
钥匙和床牌都在他们手里,锦衣卫还能不讲理到把人扔出去?
霍尧挑眉,毫不犹豫:“成,我陪你!”
程乘在一旁听到三人对话,立刻飞奔去露台号召同窗,准备戴罪立功。
众同窗一时却怔住了,他们报名争个校舍还成,哪儿敢和锦衣卫当面针锋相对啊?
气氛一时僵住,贺之漾恰巧走至露台,倚墙而立,扣了扣门板:“我让你叫人了么?”
程乘转头,不确定道:“啊……你们要去锦衣卫那边儿,多点人撑个场子总是好的。”
“约架呢?”贺之漾哼道:“还是你以为锦衣卫是小鸡崽,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啊?”
程乘:“……”
他还不确定会不会被锦衣卫扔出来,这么多同窗见证他胜利自然好,万一是给他收尸呢?
人一多很容易崩心态的。
程乘为难道:“那不叫人?”
“不叫。”贺之漾眸间闪过冷戾:“就我们几个去!”
一时间众人振奋,恨不能把他们往空中一抛做个旋转三周半。
“啊啊啊,锦衣卫欺人太甚,国子监就靠几位力挽狂澜了。”
“漾哥尧哥,等回来我们给你接风。”
“深入虎穴,与虎共眠,漾哥你的国子监生涯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贺之漾看着这欢送场面,嘴角一抽惫懒道:“不会他妈的是绝笔吧?
在众人殷殷盼望的眼神中,贺之漾和霍尧迈开长腿,一起走出大门。
冯境看了看好友的背影,犹豫一瞬,还是拔腿狂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