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征看到他们互相寒暄、吹捧，微微捏紧了袖子里的手掌。

杭耀庭并非普通人家，家中世代簪缨，能得他一句赞，便是在文人圈子里也能站住脚，不似旁人总是看不惯他们商人后代。

有了杭耀庭的话，谁还敢说他们，商人之子，不登大雅。

可得到杭耀庭夸奖的是宣微，不是他。

宣征有点闷闷的，似乎很早开始，宣微就不大一样了，还有上次给他的断言，他真不适合进仕途？

“其实我此次前来，是有事想要与子美单独商谈。”寒暄了几句，杭耀庭终于把话题拉回正事上。

宣老夫人一听，还以为杭耀庭是有读书上的事，要指教宣微，自然连声道：“既如此，那就让子美陪您说说话，他年纪小，老爷子多指点指点。”

“老夫人客气。”杭耀庭微微颔首。

宣老夫人便就着吴婆子的手，站起身来，朝宣征道：“二哥儿陪我一块回屋里说说话吧。”

宣征知道这是要避开他，但他大约猜得到，杭耀庭来找宣微，肯定不止是读书的事，他也得避嫌，便站了起来，向杭耀庭行过礼后，扶过宣老夫人，朝后院走过去，只剩下宣微和杭耀庭在前厅里。

“早知道杭老爷子要来，没想到，杭老爷子来的这么快。”待他们一走，宣微也不隐藏，走到一旁坐下，直接开门见山。

杭耀庭见此，便不再弯弯绕，“你知道我要来找你，那你可知，我来找你问什么？”

“杭老爷子为何来不清楚，但我有一问。”宣微保持微笑。

杭耀庭看她一眼，“什么？”

“是谁替杭老爷子改的命。”宣微直言。

杭耀庭正欲举杯喝茶，闻言，面色猛地一沉，“改命？”

宣微挑眉，“莫非杭老爷子自己不知道？”

杭耀庭不语，但显然他并不清楚。

“啧。”宣微有些意外。

杭耀庭是典型的短命之相，额头窄，下巴短促，且鼻梁之中，还有一道横，显得命途中道而崩殂，可现在他面相无多更改，但双耳圆润，耳垂肥厚，中和了之前的短命之相，显然是有人改了他的命格。

杭耀庭将茶杯放下，眉眼里染上郑重，“子美小友，有话不妨直说。”

宣微闻言，将他面相一事，直接复述了一遍，然后又问：“如此改命之法，必定是熟知道法之人，杭老爷子身边有几个这样的人，怎会不清楚？”

“……”杭耀庭怔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宣微见他是在不知情，便换了个话题：“杭老爷子此次来找我，所为何事？”

杭耀庭顿了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何人？可有生辰八字？”宣微问道。

杭耀庭报出个八字，旋即补充：“是我……夫人。”

宣微挑了一下眉，杭耀庭夫妻宫明显黯淡凹陷，另一半多半遭遇不测，但她没有立即开口，就着八字，推演了一下，啧了一声：“此人已死。”

八字是死人之命，且死了良久。

杭耀庭脸色瞬间苍白，握紧了椅子扶手，“死……死了？她怎么会死，她是道门的人啊……”

宣微一顿，又推演了一番，恍然：“原来是这样。”

杭耀庭下意识地问：“什么？”

“她的八字虽死，却不是以她的名字死的。”宣微道：“她的八字，对应的名字是杭耀庭这三个字，若我没猜错，这是老爷子你的名字吧？”

“……”杭耀庭木然不解。

宣微解释：“通俗的来说，就是她知你短命，所以用自己的命填了你的命，才能改了你的命道，让你现在还活着。”

“是为了改我的命？”杭耀庭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只能继续麻木。

宣微道：“是，想要改命，就得有人填命，天道轮回，想要改自然要付出代价。”

杭耀庭猛地靠进椅背里，呐呐：“怪不得怪不得……”

他来问的这个人，是他的夫人--荆楚月，两人少年慕艾，在临安城里一次庙会中相识，随后相爱相守。

杭耀庭知道荆楚月是道门的人，为了和他成亲，荆楚月还主动退派，夫妻恩爱二十载，杭耀庭身染沉疴，时日无多，但有一天，荆楚月却突然消失，而杭耀庭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

杭耀庭一开始以为，荆楚月有什么隐情，不得已离开，寻找五年，却一点音讯都没有，便觉得，是荆楚月抛夫弃子，见他命不长久，便断然离开，为此生恨多年，连带不喜欢道门的人，严禁家中子弟再谈神鬼道门之事，却不想事实是这样。

这么多年的认知，一下子被打垮，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

杭耀庭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强撑着，双手紧握住椅子扶手，想说什么，但一张口，却猛烈的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这条命咳出来，还给早已逝去的人一样。

宣微不知道他们的过往，但看到杭耀庭的样子，大约也猜得到，真心到深处，便是为了让另一方而活，甘愿舍弃性命的。

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但从本心来说，宣微并不大相信，世上真有为了让心爱之人活，宁愿自己去死的人。

即便有，那也是个例。

大多的都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尽管一直保持怀疑，但出了这样的事，宣微便抬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杭耀庭，让他润润喉咙。

杭耀庭接过茶杯的手，都在不断地颤抖，他缓缓喝了一口，许是被茶水烫的，失去血色的双唇，渐渐恢复了些许红润。

宣微安慰人的技能，就没点亮，也不会安慰人，索性便不语，让杭耀庭自行平复。

杭耀庭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一个时辰里，宣微还以为，这老人家要被自己郁闷死了，他终于动了动枯坐的身子，站起来，朝宣微拱手作揖，声音透着几分嘶哑，眼圈还是红的。

“今日，多谢小友。”

宣微浅笑：“杭老爷子客气了，我不过是看在那二百两银子的份上，总不能叫杭老爷子的钱白花不是？”

面对宣微的坦诚，杭耀庭面色缓了缓，再次道了一声谢，便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宣家，与来时的精神矍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宣微怎么虐待这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