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珠关门的时候,远远看着书桌前认真伏案抄写,连头也不抬的少女,忽然惊觉这场景是如此熟悉。
曾经谢菱就是这样抱着书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她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回答几个学习上的问题。
而自己的回复是什么呢?
时间太过久远,她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回答。
是“我现在没空”,还是“你上课的时候干嘛去了”?
此刻,依旧是同样的场面,只是两个人调了一个位置,当她被对方冷淡地拒绝好意的时候,心里却是那么的难受。
……
谢菱全神贯注地准备明天的复试,完全忘了时间。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出门了。
倒是谢宝珠一夜辗转反侧,花了好长时间才睡着,最后居然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开口就问:“请问这是谢菱同学的家吗?”
“是。”谢宝珠回答,“您是哪位?”
对方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工作证,笑着打了个招呼:“我是军事文化学院的老师,姓高,今天来接谢菱同学去复试。”
谢宝珠确认过对方身份,连忙去房间叫谢菱,然而屋里屋外找了一圈都不见人,这才不好意思地出来解释:“小菱可能已经去考场了。”
她说:“麻烦您还白跑一趟,贵校的老师们真负责,昨天来的那位褚老师也……”
高老师吃惊地问:“褚老师?哪个褚老师??”
谢宝珠愣了一下,把昨天有个人来劝说谢菱报考表演系的事情说了。
高老师表情有些复杂。
谢宝珠不明所以:“昨天的老师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高老师就是头天初试结束,想要追出去找谢菱的那一位,一听到昨天来的是“褚老师”,又是劝说谢菱报考表演系的,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就是昨天拦下自己的同事。
她心里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连忙解释:“褚老师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谢菱姐姐,你怕是不知道,你们家谢菱身体柔韧性、协调性特别好,天生就是个舞蹈苗子,她昨天初试的时候我们舞蹈系就瞧中了,今天系主任还特地为了见她来了考场……”
“有这样的天赋、特长,自然应当好好发挥,来舞蹈系学习,我们一定会用心栽培,她要是去报什么表演系,就是活生生的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谢同学年纪小,肯定不知道这些道理,昨天来的褚老师毕竟不是专业老师,不能让她误导了谢菱同学,我得赶紧追上人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原来这个高老师和昨天的褚老师,一个是舞蹈系,一个来自表演系,她们都想要谢菱当自己系里的学生,为了争抢这个学生,甚至一个两个堵上门来了。
有一个被人追着抢着要的妹妹,谢宝珠头一回生出了与有荣焉的感觉。
然而她心里又一点底气都没有。
按着昨天褚老师的说法,这次的考试难度虽然不算特别高,但是也不是随便混混就能够上的。
按着昨晚看到的桌上那些书、笔记,谢菱连初中的教材都没有学完,这样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考得上呢?
谢宝珠头一次有了做姐姐的自觉,为了谢菱这个妹妹的前程忧心起来。
她在家里待得站坐不宁的,想到昨天自己的过分行为,更加等不下去,干脆直接出了门,往招待所的考场走。
刚要出军需厂的大门,后面就有人远远喊她的名字。
“宝珠!”
谢宝珠回头一看,沈熠文骑着自行车从后面飞快地追了上来。
他骑到谢宝珠身边,单脚支在了地上,皱着眉问:“你怎么回来之后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好几天都不来找我?”
谢宝珠说:“这几天家里有点事……”
沈熠文追问:“叔叔阿姨不是都进修去了,家里还能有什么事?我给你写的信怎么都不回。”
谢宝珠解释:“小菱这两天在考文工团,我要照看照看她。”
沈熠文顿时不高兴起来:“谢菱?你知不知道她都干了什么,这种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要去照看她??”
谢菱一直追着沈熠文跑,几乎隔三差五就要闹点事情出来,往常谢宝珠和沈熠文提起这个妹妹的时候,都是嫌弃,骂过不知道多少次,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解恨。
然而今天听到沈熠文说侮辱谢菱“不要脸的东西”,这程度明明比起以前的“猪狗不如”、“下贱”之类的其实不算什么,谢宝珠却如芒在背。
“你不要这么说小菱,那天的事情我知道,她那么做是有原因的。”谢宝珠心里冒出了一股火气,“我有空再跟你说,小菱再怎么都是我妹妹,她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你不要让别人出去传她的坏话。”
沈熠文一下子愣住了:“你疯了?那蠢货自己犯病,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解极了。
谢菱那个下贱胚子给宝珠吃了什么迷魂汤?
宝珠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是非不分了?
谢宝珠更不悦了:“什么蠢货,谢菱是我妹妹!”
这个时候正好是上班时间,许多人从家属楼往厂里赶,路过这两个,都朝这边看过来。
有个熟悉的老大姐走过,打趣道:“怎么,小沈和宝珠在这干嘛,谈对象呢?”
谢宝珠勉强笑了笑:“没这回事,沈熠文同志问我学习上的事情!”
老大姐“哦”了一声,看着两人呵呵地笑了两声,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沈熠文没有说什么,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你要上哪?我送你去。”
众目睽睽的,要是跟沈熠文共骑一车,用不了两个小时厂里就能传遍。
谢宝珠不愿意那么高调,摇了摇头说:“这里人多眼杂的,我自己去就行。”
沈熠文脸上有点难看,可他见四处人来人往的,也没有说什么,等到谢宝珠走远了,才把脚一蹬地面,朝着她离开的方向骑车追了过去。
***
考场外,褚老师迎上了刚从吉普车上下来的冯丽芸,打招呼道:“冯老师来了?”
冯丽芸点了点头,问:“里面情况怎么样?那几个好苗子都来了吗?”
褚老师连忙点头:“都来了,咱们看中的大多数都报了表演系,不过还是有三个人报了舞蹈系……”
冯丽芸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问道:“三个人?哪三个?那个叫谢菱的女学生报的哪里?她没报舞蹈系吧?”
褚老师连忙回答:“谢菱报的咱们表演系,你放心,我昨天特地往她们家里头去了一趟,劝了老半天……”
冯丽芸这才放松下来,转头见褚老师表情有点奇怪,忍不住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褚老师顿了顿:“我昨天去军需厂打听了一圈,这个谢菱在学校里成绩有点差,她以前的老师说,按她的水平这次想要考过及格线,有点够呛……”
冯丽芸愣了一下:“及格线都考不过?”
比起其他的招考,文工团要看才艺,看身高、相貌这些硬件条件,对于文化课的要求可以说很低了,出的卷子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如果连文工团招考的及格线都到不了,那这人的文化水平得差到什么地步?
“说是以前小考、期考还得过鸭蛋,几分十几分的成绩常有的事。”褚老师发愁,“要是考个三四十分,咱们还能给系里打申请帮她降点分,可要只是考一二十,那可怎么办?把这么一个学生招进来,教务处非得骂娘不可!”
冯丽芸顿时为难起来。
昨天的初试,她对谢菱这个女学生的印象非常好,有天分,灵气十足,只要好好培养,好苗子肯定能教出来。
可一个军需厂的工厂子弟,文化课怎么能差到这个地步?
她心里也打起了鼓,问:“这谢菱是在学习上不开窍,还是有其他原因?”
褚老师摇了摇头:“那老师支支吾吾的,也不肯多说,时间太紧,我就没好多打听。”
冯丽芸点了点头,指着考场说:“第一科已经考完了吧?我们先去看看。”
一般来说学校的老师对外提起自己学生,都会尽量帮着说好话。
这个谢菱的老师连场面话都不肯敷衍,说明问题着实不小。
想到这里,冯丽芸又转过头,对着吉普车的挥了挥手:“你忙你的去吧,下午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站在车边的是傅廷坤,他穿了一身军装,身材高大,肩宽腿长,整个人站得笔直。
听到冯丽芸的话,他答应了一声,先冲着褚老师礼貌点头致意,这才上了车。
褚老师忍不住感慨:“冯老师,你们家廷坤真是一点心都不用操的,哪那都挑不出毛病来……”
冯丽芸说:“这孩子就是脾气太犟了,性子也闷,不爱说话……”
她的话倒不全是谦虚。
儿子其他地方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性格不太好,跟冰块一样冷冷的,一点都不通人情。
两人走到接待室的时候,里面吵吵嚷嚷的正在改卷子。
“这字,真漂亮!”
“别光夸字啊,文章也写得真好!”
“‘要阳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文艺工作者的使命不仅是为观众带去美与愉悦,也是让人直面自己,看他人误入歧途,方知自身须引以为戒’、‘文艺表现形式没有高低贵贱,只有适合与否’,说得确实挺好,这学生不错啊。”
褚老师没心思去凑热闹,一进门就待着冯丽芸往放着试卷的桌边走。
“她是第二考场十七号,卷子应该在这一叠里头。”
档案袋里的卷子已经被抽出来,按考场一摞摞堆在一起。
褚老师翻出对应的一摞,匆匆埋头翻找起来,找了半天,又查了两遍,疑惑地问:“奇怪,怎么找不到那个谢菱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