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鬼闻声回头,其反应却出人预料。
他完全没有十一月鬼那般惊喜,见人靠近,反而闷吼一声,满是防备姿态,火焰向下扩散,直冲十一月鬼而去。
白团子惊然一跃,跳上屋瓦,还在开心地唤着:“销骨,是我,你看看我!”
巨型火蝶像是失去了理智,浑然不听,发动着攻击,数团火球砸向白团子。
白团子灵巧地躲开,在屋瓦上纵跃,可惨了那一排偏殿,被火球炸烂坍塌。
本以为火蝶护着的是万剑宗祠,可如今看来,他想护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哪怕失去了神志,但却是忘了自己也不会忘记这唯一的信仰。
自从十一月鬼一出现,谢逾白就大惑不解:“他为何叫一月鬼销骨?销骨不是浮露更附身的古剑吗?”
想到这突然一顿。
没有古剑的牌位、非人类的副庄主、流萤千花阵最初设阵的原因、还有南风岸说浮露更“鸠占鹊巢”的说法……
这些点点滴滴的线索在谢逾白的脑海中串连成线,一切谜团顿时如云消雾散,大白于心。
正在这时,一声铮然,宗祠上空顿时铺开万柄银剑。
“大胆妖孽!闯我宗祠,杀我子弟,不可饶恕,纳命来!”被救醒的万剑长老夕识檐最先赶过来,飞身而起,一来便施展了族中最强杀招“万剑诀”。
“万剑朝宗!”
话音落,银剑悉数化作光剑,剑气凌厉,直刺向场地中心的巨型火蝶。
然而,夕识檐想象中的万剑穿心场面并没有出现。
只听寒冰凝结的声音,整个场地上空,凭空出现了半透明的厚重冰层,将大部分光剑都冻结其中,纵使有少数光剑穿了过去,但落到火蝶身上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巨大的威力了。
而施展出这一切的白团却没坚持多久就砸到了地上,所有冰层随之破裂脱落。
白团动弹不得,缩无可缩,身体一暗一亮,逐渐变成了半透明。
“乘衣归!”谢逾白知道,这一击,约莫已经透支掉他的所有灵力了。
夕识檐:“好啊!原来不止一月鬼,十一月鬼也在这!封印你们果真是太过仁慈的选择,今天,老夫就为天下除掉你们两个祸害!”
万柄光剑破冰而出,合为一柄剑,飞到夕识檐手中。夕识檐提起灵力,再发杀招。
却听一声清脆,他强劲的一剑被隔空出现的一柄冰剑挡住了。
夕识檐大骇,看向十一月鬼,确定他已经不可能发动灵力挡住这一击,视线往冰剑来处移去,看到了并肩立于正殿高阶之上的一红一黑两道颀长身影。
“南风岸!你这是何意?”夕识檐嗓如金钟,怒喝。
“夕长老!你要欺师灭祖吗?”谢逾白质问。
夕识檐:“什么屁话?”
这时宗祠外脚步喧嚣,侍女三生带着一众万剑长老弟子赶来。
一名弟子指着被火蝶的黑须缠绕的断裂牌位,道:“快看!一月鬼把祖先的灵牌毁了!”
此言一出,众怒难平,叫嚣着怒骂着要将一月鬼挫骨扬灰。
“……”谢逾白沉默地看了罪魁祸首南风岸一眼。
而南风岸自从扔出牌位之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负手“看戏”了。
夕识檐横眉冷竖:“谢逾白!你说欺师灭祖是何意?”
“因为——”
谢逾白刚要说话,火蝶再次发狂,被那么多人围起来的他感到了威胁,这一次不是火球,是如海如风的炙热火浪,自他身周筑起高墙,劈头盖脸地向四周的修士压去。
众弟子大骇。
他们没参与过幽冥之战,只听说一月鬼是其中最弱的,见方才夕识檐如此轻松击落十一月鬼后更是信心大涨,所以现在完全不敢置信:明明只是一月鬼而已,为何有如此骇人的灵力!压制不住了!
众人拔剑抵挡,就在护阵要被高温吞灭时,耳边突然传来一月鬼痛苦的吼叫,下一刻,火焰骤消,温度骤降。
如释重负的众人看向中央。
只见凭空而出的冰蓝牢笼困住了火蝶,另有四根冰柱不知用何种方法钉死了气化的火翅,让一月鬼动弹不得。
南风岸收回手,指尖尚存冰晶。
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南风岸道:“安静些。”
然后看向谢逾白,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了。
众人:“……”
所以你出手不是为了救人只是因为一月鬼太吵了打断了你朋(ji)友的发言吗?!
所有视线都汇聚到自己身上,谢逾白略微尴尬地清咳了一下,朗声道:“因为一月鬼,是销骨剑的本体剑灵;而十一月鬼的本名也不是乘衣归,他是万剑山庄第二代副庄主,夕影。”
“什么?!”夕识檐晃了两步,被弟子扶住,他双目猩红,剑指谢逾白,“这不可能!少胡说八道!”
众人震惊之下,议论纷纷。
有年轻弟子没听说过这个名讳,被旁边的人科普。
“……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副庄主之位,可惜未满双十就病死了。”
“不是病死的,听说是犯了大错,被逐出山庄!”
“不对不对,我看过史书,是他主动跳入流萤千花阵想突破,可惜力不敌魔,困死阵中。”
“哎,你们在这猜什么,长老们都没说话呢。师父,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于是,弟子们停下议论,分别看向自己的师父们。
然而,万剑山庄的长老们,却在谢逾白挑破那层纱之后,闭目不言。
谢逾白似有似无地笑了下:“有没有胡说八道,长老们比我更清楚。”
说罢又看向夕识檐:“看来识檐长老不知情?也是,长老您性子太直,太过刚烈,且不说您保守不住秘密,若了解内因之后,谢罪天下怎么办。”
夕识檐:“有话直说——”
“谢兄!”夕霁光高昂一声,盖过了夕识檐的话。
夕霁光顶着夕识檐杀人的目光,飞到谢逾白身边,将手中长剑递给他,继续高声:“我把销骨剑给你带来了!”
然后悄声道:“傲天兄,人生艰难,有些事就不要拆穿了!你在这个章节剧透,剧情线又要歪得妈都不认识了!重点是,修真界无数门派世家都和幽冥鬼有血海深仇,你要抖出来,恐怕整个万剑山庄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会天下大乱的!我一个穿越的,孤苦伶仃,还得抱万剑这棵大树呢!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谢逾白沉默地接过剑,拔出,雪白的剑身映出他黑沉的眸子:“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夕霁光:“什么?”
谢逾白笑起来:“事后把浮露更交给我。”
夕霁光被他笑得发憷:“可他跑了,不在销骨剑里。”
谢逾白弹了剑身:“所以,销骨剑也得给我。他跑不了。”
场中夕识檐仍在高声质问,弟子们的议论也开始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夕霁光赶紧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成交。”谢逾白弯起眼,收剑就要朝十一月鬼走去。
脚尚未迈出,就感受到一道视线如影随形。
他僵硬地转头,见南风岸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说:“继续。”
谢逾白立马把脚缩回来,将销骨塞到南风岸手里,用眼神告诉他:“南大人,我不走了!我会在这好好休息!所以大庭广众之下,你别抱我!”
南风岸方才作罢,身形一闪,转瞬来到十一月鬼身边,给他输送灵力将他唤醒。
众人要阻止,却被夕霁光拦住了。
众人:“???”
庄主你哪边的?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庄主吗!
十一月鬼很快睁眼,身形再度变大。
他仿佛看不见旁人,一醒来便开心地向一月鬼奔去。
南风岸一挥袖,冰笼打开,十一月鬼进入后,他又没有感情地关上冰笼。
夕霁光:“……”
您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呢。
这种时候明明应该是感天动地的认亲环节,您是怎么把他们整得跟监狱探监一样啊!
十一月鬼靠近,火蝶不顾冰柱,猛地仰起身威吓,钉在地上的翅膀生生被撕烂。
“销骨。”十一月鬼身侧伸出两个凸起,触碰火蝶。
冰雪对烈焰,凸起的雪一点点融化,竟从中显出了人的手臂。而他唤“销骨”的声线也从幼童逐渐变得成熟。
纵使对方不反抗,火蝶仍然感受到了威胁,直接发动火焰包住了整个雪团。
而十一月鬼,终于完全接近了火蝶,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炙烤的疼痛,伸手抱住白骨躯干,安抚般,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梁。
“别怕,别怕,听我说,你不是妖怪,不是一月鬼,你是世间最好的剑灵,是我的剑灵。是我无能,没有护住你,流萤千花阵中的鬼蝶已经被我杀了,销骨,你睁眼看看,我们出来了,我们回家了。”
清越的男音是温柔含笑的,他的身子却几乎完全融化,而在这厚雪皮囊下,在这金红火焰中,出现了一个白发紫袍的修长身影。
南风岸冷眼相观,至此,抬手一掷,销骨剑出鞘,钉入火蝶骷髅头额心。
火蝶惨烈大叫,如同鬼魅被驱逐出身体般,黑气飘散,而后声音渐熄,骷髅缩小正常人骨大小,长出血肉,化成了一个黑发高束的男子。
黑发男子呆愣地喃喃:“剑……灵?”
而后,黑发男子垂眸看向抱住自己的人,如同陡然清醒般,立即撤掉了他身上的火焰。可是冰火不相容,到这时,他几乎被灵火烧尽,只留给所有人一个不甚清晰的虚影。
十一月鬼,即白发紫袍的公子,看着面前的黑发男子,宽慰地笑了,松开手,闭上眼,心满意足地轻声喃喃:“没事了,销骨,我们回家了。”
黑发男子一惊,要回抱住他,却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紫袍虚影如薄冰破碎般,消逝于万剑山庄的第一抹晨曦下,踪迹不再。
火蝶不复,断裂灵牌也砸落在地,牌位主人的名字,“夕影十一”,如灰烬般随风飘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黑发男子膝盖一松,重重嗑在地上,他抱住头,痛苦地大喊。
他的背上突然爆出翅膀般的火焰,拢着那个灵牌,将自己与灵牌,一起燃烧殆尽。
金光破开云层撒到宗祠之上,场地中心,那如同阳光一般耀眼的火焰,渐燃渐熄。
天亮了,尘埃落了,广场上,却也无一人再发声了。
懂的人,愈发闭口不言。
不懂的人,一半似有所悟,稍一琢磨,知其因果,于是也选择了沉默;另一半,观察周遭人的模样,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是禁忌,虽然大惑不解,却也不再追问,之后是否会去暗中查实,便是后话了。
夕识檐是第一个有所动作的,重重呼吸一口气,甩袖离去。
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安排相关事宜,对方才所见的一切,心照不宣。有几名长老远远看了夕霁光几眼,再用眼神示意了下谢逾白和南风岸,意在提醒自家庄主,“记得封口,这个你自己搞定”。
三生爬上高阶,到谢逾白身边,蹙眉道:“奇怪了,之前不是个个想找公子讨个说法吗?现在怎么都不问了?”
两只幽冥鬼彻底消失于世,怎么看都是好事,但谢逾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听到三生没心没肺地问询,闭了闭眼调整心情,解释道:“长老自不用说,在场的弟子都是位阶不低之辈,就跟他们庄主一样贼精,即便不知道细节,也能猜个大概,而这个‘大概’会危及万剑山庄,甚至会危及他们的性命,自然不会在明面上多加八卦。”
三生迷茫:“不懂。”
谢逾白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不懂才是幸事。”
夕霁光乐道:“你夸我聪明?”
“……”谢逾白冷漠道,“没有,我在夸原来的夕霁光。”
“哎哎哎哎哎——”夕霁光很怕暴露穿越的事,高声掩盖过去。
谢逾白道:“好了好了,你给了封口费,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还是快跟着夕识檐长老吧,我怕他真在祖宗坟前自刎。”
夕霁光一拍折扇:“告辞!”
冰牢之中,除一柄销骨剑外,空空如也。
南风岸收了剑,回到谢逾白身边,直接发动了越行术,将谢逾白送到寝楼。
谢逾白坐在床边,开门见山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这种“吾未言明而君已知吾意”的默契,让南风岸多看了谢逾白一眼,方道:“十一月鬼留给你的。”
南风岸的掌心,悬浮着一颗小小的白珠子,周身有精致小巧的雪花不断凝结、消散。
“这是什么?”谢逾白伸手触碰,霎时,眼前一白,整个人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中,独他一人。
“嘿。”背后传来清越男声。
谢逾白回头,见一白发及地的男子翩翩而立。
“乘……不对,夕影庄主,你还活着?”谢逾白道。
男子摇摇头,笑道:“这是我的凝忆珠。”
修为高深的人,可以用最后的灵力结出凝忆珠,留存一次想说的话,给亲眷一个念想。
闻言,谢逾白眉目暗了下去。
夕影淡淡地笑了:“好孩子,别露出那样的神情,这个结果于我、于销骨,都是最好的,我寻找这个机会,已经寻了太久太久。如今,我心愿已了,已无理由再于尘世徘徊。毕竟‘幽冥鬼’,作恶太多。”
谢逾白:“可是,乘衣归根本不是你,若你清醒着,定是不会杀人的。”
夕影又笑了,笑罢,道:“若我说,我是乘衣归时,也不曾在幽冥之乱中杀过人,你可信?”
“哎?”谢逾白一愣,想起在鼎剑崖前拦住自己要学暮雪十三式的寒箫,他们寒氏不是被十一月鬼所灭?
谢逾白没给回答,夕影却不在意,道:“但销骨杀了许多人。我意识不清时,一路寻他气息,但每每赶到,皆已是尸横遍野,无法挽回。无论如何,剑灵之错,是主之过,杀人偿命,我和他都不该继续存活。”
闻言,谢逾白不禁猜想,也许寒氏灭门是天下人对乘衣归的一个误会,他只是寻着气息,刚好赶到而已。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个好孩子,”夕影道,“我想送你件礼物。”
说罢,一颗和他的凝忆珠一样的珠子出现在眼前。
“我身无长物,仅此溯尘一术,便赠予你罢。可惜我死前灵力不足,此珠只能用一次,轻微小礼,望君不弃。”
谢逾白舌桥不下。
主角的幸运值真的逆天了吧?这种逆天改命的术法,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
“不过,愿你永远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夕影说着,尾音渐消,身影渐散。
“在这瞬息万变的乱世中,希望你能拥有一个可以一直一直记住你的人,予你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