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低磁,撞得人脊梁骨一麻,两人距离又极近,谢逾白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冷香,很好闻。
谢逾白觉得有些顶不住他的注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错开南风岸的视线,上前一步走,右手一敲左掌心。
“哦!我就在想世上很多仙境灵山都在幽冥之乱中毁了,此地距无境离渊不远,怎会幸免?原来是南兄罩的,了不起,了不起。”
谢逾白并没有听出南风岸那句话的深意,但南风岸也不会刻意挑破其中前尘,便转了话锋:“走吧。此地仍处边缘,花朝庆典在桃林中央举行。”
他这么一说,谢逾白才想起来这是个民间游会,即便此地是难得的仙境,也不会只有他和南风岸两人能进来。
与北境仙凡分明、两不相干的风气不同,南境帝尊南辞君临后,高度集权,一统仙政两道,民敬仙道,仙惠于民。
是以南境百姓即便不修仙,日常生活也离不开修仙界的色彩,在这种情况下,南境的很多民间庆典,修仙界的人会佐以灵力支撑参与,所以常能见到仙凡同乐的盛景。
两人并肩而行,谢逾白打量着南风岸的侧脸,欲言又止。
南风岸很快察觉到了:“嗯?”
谢逾白揉着乾坤囊:“待会儿会见到很多人吗?”
南风岸:“嗯。”
“那,”谢逾白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张面具,“南兄把这个带上吧?”
南风岸垂眸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银白鬼面,道:“为何?”
谢逾白扯扯嘴角,吐出四个字:“祸国殃民。”
南风岸一怔,下个瞬间,他唇角一勾,颜色浅淡的眸子冰雪消霁,竟是划过一丝笑意:“你该低头看看自己。”
南风岸的笑转瞬即逝,清浅珍贵得仿若流星,但便是一刹那,也足够让谢逾白大脑空白了。
谢逾白直接抬手将面具覆在南风岸脸上,咬牙愤愤道:“我只想缩在角落当一只赏花的咸鱼,不想被赏花人用花砸成咸鱼。”
谁知南风岸也取出一张深黑面具,为谢逾白戴好,眉尾微挑:“这样才不会。”
两张面具,一张银白半面,鎏金鬼纹;另一张玄黑半面,鎏金鬼纹。
如出一辙的般配。
谢逾白摸着脸上的面具,喃喃:“巧了,这还是批量生产的不成?”
南风岸抿了抿唇,没说话。
渐至中央,便越能听到前方传来的笙歌舞乐,伴着暖色灯火和人声笑语,将春夜的寒意驱散得一丝不剩。
一路上,提灯游林的,有修仙者,有普通百姓,甚至还有少数化作人形的妖魅灵兽。
见谢逾白盯着一只耳朵尾巴没化干净的狐妖,南风岸道:“各界碑入口皆有专人把守,得入桃林者,皆是清白妖物。”
谢逾白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没在担心,我在意的是,为何一路走来,人们都是成双成对,还多是一男一女,又不是在过七夕?”
南风岸低咳一声:“南境花朝节,也被百姓称作……‘小七夕’。”
谢逾白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南兄,你莫不是……”
南风岸秒答:“我不是。”
“你莫不是找不到人陪你过节怕被下属笑话所以用带我见识南境风情这件事来当幌子好挨过花朝节?”谢逾白语速飞快一口气说完。
南风岸一怔,在谢逾白安慰同情的目光下哑了声。
谢逾白拍拍他的肩膀:“高处不胜寒,俊极没对象。眼光挑剔的悲哀,我懂,作为与你一见如故的好兄弟,我会陪你逛完花朝节,顺便帮你好生物色几个仙子,放心放心。”
南风岸拧眉:“谢谢?”
谢逾白摆手:“客气。”
南风岸:“……”
突然,百名乐师演奏的绵绵情乐一转,一个停顿起落后,乐音如天瀑一泻三千尺般,齐齐落下,变得庄重而空灵。
有人惊呼:“神女来啦!”
话音刚落,从天而降宽尺长带,曲折蜿蜒地飞速穿梭过桃林,在人行大道上铺展出一条圣洁高贵的花神道。
道路铺至谢逾白身前,他才发现,这悬浮于水面三尺的,并非是雪白娟练,而是货真价实的纯白花瓣。
这还不是最令人惊服的。花道绵延看不到尽头之后,身着各色华服的仙女踩花而落,共二十四位。二十四花女各代表一种花,从梅花、山茶……一直到荼蘼、楝花。
她们手捧花神盏,足绕银铃,面笼轻纱,舞姿翩翩,一动一响铃,一步落千花。
曼妙舞姿带出了八气二十四候的花瓣——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百花一夜齐放的奇景。
花道两旁,有仙童伴着韵律,脆声吟唱:“风有信,花不误,二十四番花信风;君有情,妾有意,岁岁如此永不负……”
花瓣向八方飘散,落到百姓手中,竟化作了含光的花神盏。
谢逾白闭眼一抓,抓到了一片白色蔷薇。
蔷薇瓣在他手心化为一个光点,又飞快地旋转膨胀,长成了肥大的蔷薇花苞,里面有光芒透出来。
谢逾白颠了颠,凑近瞅瞅,又不解地看向南风岸:“我的花怎么不开呢?”
红衣少年手捧白盏,懵懂茫然,仰头看过来的样子,乖巧到了极致。
面具遮住半脸,却能看到他线条优雅完美的下颚线,以及墨发下露出的修长漂亮的颈部。
在这花朝节的朦胧月光下,那半张玄黑鬼面全然不显狰狞,反而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雪白柔嫩,身上似也带了桃林的清淡芬芳。
南风岸定定地看着他,唇线越抿越紧。
谢逾白看不到南风岸的眼睛,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清寒的气场变了,悄无声息地,蔓延出一种烈焰般的渴望,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滚烫而危险,仿佛……饕餮凶兽盯上了满席美宴。
然而不待谢逾白退缩,那危险的感觉又一下子散了,耳畔传来南风岸低磁的声音:“花神盏上施了谜咒,需破谜才能打开。”
南风岸微俯下身,低着头,握住了谢逾白的手腕,指引他启咒。
南风岸很有礼貌地未曾贴身,冰凉的五指也只是虚虚覆住谢逾白的手背,让他伸指顺着花苞尖端的荧光滑动。
他力道很轻,若即若离,仿佛进一步,怕冻坏或吓跑了怀中人;退一步,又舍不得松。
如此近的距离地被半拢着,谢逾白更能清晰地嗅到属于他的独特气味。
也许真是色令智昏了,明明闻到的是木质冷香,谢逾白却有些上头地想:“怪了,这气息,比这花朝百香都好闻。”
南风岸教导时,念咒时,温热的呼吸都会扫过谢逾白耳后敏感的肌肤,让谢逾白绷到了极点,向羽毛撩过,从头顶酥麻到脚底,完全没有听清南风岸在说什么。
幸好,南风岸讲完,没让谢逾白动手,而是为其代劳地解了谜锁。
花苞尖端缓缓冒出几个绒绒的光点,凌空聚成小字:
【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这应该就是谜面了。
谢逾白见状,笑吟吟地回头看南风岸,少年的小得意悉堆眉眼,明朗生动。
“这题我会。”
“是心动。”
话音落,谜面文字又糅合成一团光,簌簌上升,轻轻炸开,像是给谢逾白放了个小礼花。
惊喜连连。
纯白蔷薇缓慢绽放,每一层都释放出光晕小精灵,重重叠叠千层浪,绝美梦幻。
这一刻的喜悦,是单纯看花所不能比的。
谢逾白把那朵完全盛开的蔷薇花捧到南风岸眼前,澄澈的眸子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仿佛在炫耀,仿佛在讨要夸奖。
南风岸安静而专注地看入谢逾白眼中,点头,深沉道:“嗯。”
“是心动。”
谢逾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瞳眸莹亮地看向别处:“真好玩,然后呢然后呢?”
他看见妖魅修士们用灵力为墨,平民百姓蘸水镜为墨,在花盏中心跃动的光芒上写愿望,便兴致勃勃地道:“我也想写。”
谢逾白蹲下,学着老百姓的样子,指间划过水面,明明是支撑着人行走的水镜,竟当真滑出了水珠,还在他指腹凝聚不散。
谢逾白惊奇地“喔”了一声。
南风岸隐约有些忍俊不禁,但声线还是清冷平稳的:“你在干什么?”
“墨水呀!”谢逾白声音雀跃,一出声,又觉得不对,自己堂堂北境小侯爷,怎么才来一天就跟土包子进城似的?
于是,他沉了沉声线,咳道:“我灵力阻塞,尚未恢复,无法着墨。否则,你教我别的办法?”
南风岸将谢逾白拉起来,像是满足他任性的小要求般,侧首看了他一眼,才看向漫天飘飘洒洒的桃瓣,伸出食指。
有细小飓风,卷携了万千桃瓣,拉扯堆聚向那修长白皙的指尖。
流丝牵转,桃瓣如同雪融云散一般,被搅裂糅碎,化为一点点淡粉的胭脂,直至淡粉积压成浓重的红。
南风岸牵过谢逾白的右手,将深红点在谢逾白指尖,温声道:“用它。”
谢逾白安静地看着南风岸将“胭脂”按在自己的食指上。
“好了。”
在南风岸抽指离去的刹那,谢逾白突然又按了回去,与微愕的南风岸指腹相抵。
两指间的胭脂逐渐染上了彼此的体温。
谢逾白视线从指尖移到南风岸的假面上,歪头笑道:“一起写?”
花朝盛宴的角落,在没人注意的偏僻树影下,悠悠浮起一盏蔷薇花神灯。
纯白花芯对立不可见的两侧,各浮着两行深红小字。
“愿所有我在意的人,喜乐安康。”
“愿他所愿,诸愿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