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幕稠染天地色,又遭云遮一半无。
北国边境,密林深处,寂然无风。
倏而,两辆华盖马车,伴百匹骏马疾驰而过,逸尘断鞅。
马车侧壁,雕映着北玄国靖安侯谢家的家徽。
“鱼儿,你当真梦到侯府明晚会有血光之灾?”
此话问得荒唐,哪有人会求证虚无缥缈的梦?但发问者,谢侯爷,却面色凝重地挑开车帘一缕缝隙,看向肃寂来路,以一名征战多年的老将的直觉,捕捉着黑夜中任何不同寻常的躁动,谨慎异常。
显然,谢侯对这个梦只是嘴上质疑,内心早已信了一大半。
被唤作“鱼儿”的,是一名枕着谢夫人的腿阖眼小憩的少年。
少年一袭红衣,肤白胜雪,侧颜如冰雕玉琢般完美,精致得不似凡尘中人。
偏那轻抿的薄唇透出病态般的殷红,莫名添了几分红尘旖旎色。
正是冠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誉的谢小侯爷,谢逾白。
被问话扰醒,谢逾白墨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眼,尚未应答,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就先开了口:“咱宝贝儿子的梦哪次不灵验?帮咱家避了多少险?何须怀疑?倒是你,给我好好反省到底惹了哪路牛鬼蛇神来讨债?”
“是鬼道,”谢逾白支起长腿,撑起身子,帮爹解释,“莲狱修鬼道的杀手。”
“什么!”谢夫人惶然失色。
谢侯爷也惊慌了一瞬,但仍嘴犟道:“哼,便是他莲狱的杀手全来了,我谢家将士也不见得输!”
谢逾白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爹。
爹,你造吗,作者说,你就是最先被杀的那一个。
还是在一声咆哮中二念招全力劈砍之后,被人家一招秒掉的那种……
谢逾白叹了口气,他从小就能听到作者的声音,甚至还有作者那个时代的意识,早已接受了自己身处书中世界、而自己是这本修真小说的主角受这一事实。但他的家人不知道,所以他只能借用“神明托梦”的说辞,尽可能向家人们剧透,帮炮灰们避难。
不过,作者的话仿佛是小说文字间残留的意识,这个世界的剧情发生到哪,声音才会在谢逾白脑中浮现,所以谢逾白只知晓近期会发生的事。
就像今早,他刚从上仙师尊那讨了春假,前脚瘫进家门,后脚就听到作者说:
【天凉了,该让谢家灭门了。】
【受大了,该让渣攻出手了。】
谢逾白:“???”
好在这么多年,谢逾白早对作者粉粹的节操有了预期,暗中设立了别庄。
现在,一家人就是逃往别庄去。
谢逾白拢了拢塌上的白狐裘,缩缩手,继续瘫回去假寐,将作者的话转述给二老:“放心,梦境显示,杀手明日才会潜入府中,入夜行刺。我们提前一天跑路,他们绝对找不——”
话音戛然而止,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谢逾白微粉的耳尖动了动。
下一刻,他猛然睁眼,一个翻身揽过谢夫人,仰身急撤,反手抽出挂在轿壁上的佩剑,行云流水,果断一劈。
只见剑光晃眼,谢侯爷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咚地一声——
长剑钉入谢侯爷耳侧一寸处的轿壁上。
重归寂静。
谢侯爷愣愣斜过眼珠子,侧脸看去,登时闷吓一声,弹跳开去。
银剑竟钉着一个女尸的头颅。
女尸只有头没有身,断颈还流着血,耳垂上的挂坠是两个血淋淋的眼珠。她牙齿锋利无比,张着血盆大嘴,弯着眼,笑得骇人。
若是谢逾白出剑再慢一瞬,谢侯爷大半张脸都要被女尸咬了去!
谢逾白拔出墙上的剑,尸头“咚”地一声砸落在地,撞到地上另一个畸形的婴孩尸体——袭击谢夫人但被谢逾白凌空斩落的另一具尸鬼。
婴尸两眼珠子生生被抠了去,身子比头还小,其上残留着血淋淋的脐带和肉沫组织,肚子却异常肿胀,侧腹被剑气划开,里面竟有一只小臂粗的血色肉虫,哪怕被谢逾白当空斩断,两截虫身还在蠕动。
谢夫人缩在儿子怀里,身体发软,止不住地恶心干呕。
谢逾白双眸黑沉,浑身气质冷寒锐利,身手完美利落,与之前慵懒贪暖的咸鱼小侯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杀手竟这么快就追上来了?”谢侯面色苍白。
“不,”谢逾白将颤抖的娘亲交给爹,“这三只是一早藏在轿中的。”
“三只?哪来的三只?!”谢夫人声音陡然拔高。
她话音未落,谢逾白一剑劈开软塌,踹翻残木,地板下赫然出现一个大黑洞,原本用来存放热料的轿底隔层处,竟有一双阴寒寒的凸眼睛。
谢夫人见状尖叫一声。
凸眼睛鬼陡然一缩,猛地撞开轿窗飞出。轿外一声巨响,他竟当空自爆了!
他在给杀手发信号!
谢逾白当机立断:“爹娘快走我断后!”
谢侯行军多年,知当断则断,直接横抱起不舍儿子哭劝不止的谢夫人,跨步出轿,翻身上马,扭头看谢逾白一眼,点了下头,疾驰而去。
大部队离去,仅留谢逾白和另外一小支士兵。
这也是早就说好的,若遭意外爹娘先跑,他自有主角光环加持。
只是……谢逾白悲哀地看向爹爹留下来的十来个死(炮)士(灰):你们虽是行伍精英,但终究肉(没)体(有)凡(戏)胎(份),恐怕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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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拂燥,林影送寒,似有死亡杀气,在将至未至间,浅吼低吟。
拉华轿的四匹汗血宝马大概也知道后面会有恐怖的东西追来,拿出吃奶的劲,撒丫子疯跑。
谢逾白坐在轿顶,左手五指转着剑鞘,眯眼看向黑夜中静得可怕的来路:“按理说,这种桥段,我的主角体质该起效了。”
——再怎么兵分七八路,一切杀手反派只会追主角。
果然,不出一炷香,车马后方泛起白雾,越来越浓,其中阴冷的戾气仿佛自地狱而来的厉鬼,将马儿吓得绝望嘶鸣,集体加速。
“来来来,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主角必胜光环。”
谢逾白在颠簸中亦长身稳立,引聚灵力,指旋剑气,起落间挑起数道锋芒,直直劈向白雾。
动作看似潇洒轻逸,但却蕴藏无穷气势,剑气过处,飞沙走石,催木破风。
然而如此杀招,与其说尽数击入白雾中,不如说是尽数被白雾所吞噬。如羽毛沉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谢逾白心中一惊,见鬼!
这一击仿佛是杀戮的开关,白雾如浪潮般涨势,汹涌扑来。
谢逾白双眼一凛,倾一身灵力于剑锋,气势上手,御剑刺出,欲以狠削快,同时直接洒出近百张火符,为剑开道。
火符层层叠叠炸开,照亮这一方苍穹,火焰燎原,翻涌的白雾畏缩地退散了三尺。
有效!
谢逾白大喜,然而还没等笑容完全绽放,便僵住了。
被驱散的白雾变得稀薄,于是,那耀眼红光,映出了白雾中高矮胖瘦各不同的上百残影,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想到轿中那两只长相别致的小东西,谢逾白又恶心又发怵。
他急忙念诀,召回刺入雾中的佩剑,却发现佩剑如同缠上了一坨千斤重物,怎么也拔不出。
这个间隙,后方的白雾覆盖而上,上百残影再度淹没于浓郁的白色中,下一瞬,白雾比先前更加凶猛地冲过来。
谢逾白果断弃剑,脚下一蹬,腾空而起,点踏林叶,弃轿而飞。
“保护小侯爷!”死士们大喝一声,冲入雾中。
“别去!”谢逾白阻止不及,炮灰们瞬间被白雾吞没。
雾中传来死士毛骨悚然的嚎叫和撕心裂肺的的马鸣,再然后,了无声息……
最前端的白雾,仿佛直接将人的血肉搅碎一般,变成了淡红血雾。
谢逾白瞳孔剧缩:扯淡的武力值!这杀手肯定不是什么小龙套!
眼见白雾就要追上自己,谢逾白心喊:“男主不死定律呢,是不是该发挥作用了?”
才这么一想,上空铮地一声,紫光映照满地,谢逾白抬头,见头顶千柄灵剑高悬,布成剑阵,壮观绚烂,杀气直指白雾。
阵眼处有一紫袍公子,看不清脸,但袍上的万剑山庄家徽清晰可辨。
万!剑!庄!主!
渣!攻!一!号!
“让你发挥主角不死定律,谁让你发挥‘英雄救美’定律了?奇奇怪怪的设定!”谢逾白脚下生风,溜得更快了。
身后剑石轰暴声此起彼伏,谢逾白却无暇顾及战况,他只知道,前面没路了——
自己竟跑到了南北境交界处的天堑,封印了万千妖魔的无境离渊?
谢逾白站在崖边,探头往下望了望,黑不见底,仿佛还有妖魔诡异的邪叫,骇人异常。
本来谢逾白一向秉承“若遇变故,先行跳崖”的原则,因为他知道作者有个“男主跳崖不死”的设定,但这次,他虚了。
“要是从这跳下去,直接该‘男主卒,完结撒花’了吧。”
正想着,谢逾白似有所感地回头,见远方一抹紫色身影缓缓接近。
是渣攻庄主,显然,他打赢了。
谢逾白无比痛苦地想“要不然暂行权宜之计,跟渣攻一号回去?”,便听渣攻庄主说:“同我回家,我来护你一世周全。”
谢逾白:“……”
不,一世是真的不行!
谢逾白心一横,扭头跃下悬崖。
而他这时才发现,无境离渊下有强烈的吸力,浑身轻功施展不出半分。
谢逾白眼睁睁看着渣攻一号扑到崖边,没来得及捞住自己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天旋地转间,上方的断崖与天空飞速远去。
谢逾白呵呵:“男主卒,全文,完。”
……
急坠半晌不沉底,视线越来越暗,魔气也越来越重,夹杂着可怖的叫声,前所未有的恐惧扼得谢逾白喘不过气。
突然,下降趋势一缓。
他好像触发了某个法阵?
下一刻,雄浑醇厚而温柔无比的灵力包裹住了全身,带着暖意,驱散阴寒。
“无境离渊全是灭魔杀阵,怎会有如此温柔的阵法?”
然而不待谢逾白细想,剧烈白光占满视线,再睁眼时,人已然飘在陌生之地上空。
抬头,南境繁星明亮清澈,远胜北境。
低头,清风盛开百里桃夭,灼灼如画。
只两眼,身体再度下坠。
谢逾白吓了一跳,轻呼一声,然后敏锐察觉到自己这一声引来了一道目光。
对望而去,谢逾白骤然屏息。
当如何形容孤身立于桃崖之上的那名玄衣男子呢?
许是失重感太强,许是还没从无境离渊缓过劲,迎上他的目光,谢逾白有一刹那的空白,华丽的辞藻半个也涌不出来。
唯余蹦现在脑中的最朴素的对比:
天底下竟有比我师尊更绝色的人物!
四目相对之间,时间似被无限拉长。
然而两人同时懵逼的结果就是——
崖上男子忘了伸手接。
谢小侯爷忘了憋口气。
“噗通”一声。
谢逾白落水了。
谢逾白:“……”
男子:“……”
好在谢逾白水性好,水中坠势渐缓,他便奋力上浮。
这时,他隐约听到脚底传来几声清脆,似泉击玉石,雨打芭蕉,他下意识低头望去。
水底深处竟亮着红光,密密麻麻,覆盖无边无际的一片,就像无数垂涎猎物的红眼生物!
谢逾白头皮一麻,被吓得呛了水,再憋不住气。
他的身子软软往下沉去,耳畔隆鸣,视线尽头的星光也越来越暗。
谢逾白下意识握上左手腕的护身红绳,昏昏沉沉地想:“男主坠崖定律不管用了吗?”
就在这时,水面的星光剧烈荡了一下,揉碎成镶嵌暗金色龙纹的黑影,逐渐逼近……
下一刻,腰身一紧,一股极其霸道、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他包围,但触碰到皮肤的力道却是温柔到了极致,小心翼翼的,仿佛护着的是易碎的、久违的世间珍宝。
尚未来得及分辨对方的模样,谢逾白唇上蓦地一凉。
他被他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