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先帝的太庙修建在御龙山脉中心,每逢日暮余晖,从上方朝下俯瞰,整座山脉就好似一条发光龙脊,隐隐有天地慧灵之兆。
苏御下了仪仗,太常寺史刘圆便笑眯眯的迎接上来,“参见陛下,明日祭祀的事宜已经安排妥当,陛下舟车劳顿,还请先入太庙好好休息一晚。”
苏御颔首,进太庙前礼部官员已安排好奏乐,点香,众人在太庙前净过手,今晚再各自沐浴焚香休息,明日举行祭祀典礼。
“安定侯是第一次来祭祀,”苏御进太庙前似乎是思索了一瞬,然后说:“便安置在淮南王旁边吧。”
傅吟霄挑了挑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苏御弯着唇角,“淮南王可要照顾好安定侯。”
那日的疯狂似乎已经被淮南王藏匿在官袍之下,只是眼底落着的乌青看上去还有些渗人。
淮南王侧目看着傅吟霄,神色阴沉,“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御龙山脉常年有大片的红色枫林,绚丽耀眼,像是层层叠叠的红色浪潮。苏御简单沐浴后,将一头乌发披垂在身后,坐在窗前慢慢晾干。
风吹起他身后的漫天枫红,瑰丽颜色映的他面容更显苍白。过了一会,宫侍在外间敲了敲木门,恭敬道:“陛下,您该用晚期膳了。”
太庙里面忌荤腥,晚膳的膳食是一碗素白粥。
托盘在桌上磕出一声响,宮侍将装着粥的瓷碗递到苏御面前,“陛下请用膳。”
“放下吧,晚一点孤再用。”
宫侍胆怯的不敢抬头,却不走,捏着袖口劝道:“陛下,凉粥伤胃,对您的身体不好。”
苏御回头,淡淡瞥了那宫侍一眼,后者害怕的把头压的更低。他拿起勺子,搅弄了素粥片刻,热腾腾的温度直朝上冒,一口一勺,不一会就喝了小半碗。
喝完粥,苏御把勺子放回食盘中,又对宫侍道,“传薛不义进来。”
薛不义正站在回廊下,无聊的数着院子里落下的枫叶。听见苏御叫他,兴高采烈的冲了进去,见苏御坐在窗前,还湿着发,连忙拿起帕子给他擦干。
苏御微微仰头,下颌勾出一段漂亮的弧线,望着薛不义说:“想不想玩游戏?”
薛不义点点头。
苏御笑道:“你凑近些,孤告诉你怎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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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亮,冗长的祭祀礼便开始了。
傅吟霄平时瞧着就有些懒,今日更甚,衣袍松散,连发也未好好竖。他抬头见着苏御被一群人从回廊那头簇拥着走来,华丽皇袍,流冠的珠帘落下,遮住了苍白俊秀的眉目。
路过面前时,苏御连半个眼神都没落到他身上。傅吟霄勾起唇角,刚想打趣两句,却在开口那一瞬间眼眸微沉。
苏御已经毫不停留的走了过去,傅吟宵却盯着他的背影,一动也未动。
大庆是百年王朝,先祖牌位都放在祭堂被世代供奉,祭祀礼足足举行到日幕时分,跪的宗室众人个个手脚发麻,汗流浃背。
傅吟霄非宗室血脉,要等所有祭祀礼节都走完了,他才能上前给先帝点香,磕头。傅家先祖随着先帝南征北战,虽是打下了大庆的半壁江山,但死伤惨重,最后活下来的傅家一脉,只有傅赢,也就是傅吟霄的父亲。
傅赢很忙,他很少在衮都城停留,也从来不给傅吟霄提过往之事。
先帝苏白不曾在傅吟霄模糊的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但不知为何,傅吟霄虽厌恶苏家人,厌恶皇室宗亲一族,却唯独对苏白没什么讨厌的感觉。
大概这皇帝太短命,便不那么惹人厌吧。
傅吟霄点上三炷香,又磕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苏白的牌位。
做完这一切,他正打算退出去,祭堂门口突然又涌进不少人,殿内两侧不知何时也站满了御林军。
淮南王走在最前方,目光直勾勾盯着傅吟霄,开口的话却是对苏御说的,“陛下,臣有事上奏。”
傅吟霄起身拍了拍衣摆,视线挪过去,只见淮南王从怀中拿出一本奏折。
“今日在太庙这神圣之地,臣要当着大庆先祖,诸位先帝的面,请奏陛下处置傅吟霄。”
淮南王将奏折递给身旁一位低着头的宮侍,由宮侍呈给苏御。他站到中间对着众人道:“庚辰年,大庆与戎狄之战愈演愈烈,遇见百年难遇的雪灾。那时的三司尚书令还是陈世安,执掌户部,他拨了大庆国开国以来最大的一笔巨额,九百万两黄金!足足可以买下好几座城池!安定侯奉命出征边漠,押送粮草,这笔钱到了边漠却不翼而飞。我想问安定侯,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
傅吟霄抬眸,眼神阴鸷,“你还敢问本王这笔钱去了哪里?”
傅吟霄十九岁出征,其实并不是主动去的。
当时的神机营主帅是他大哥傅尘雪,而傅吟霄负责在后方征兵购置军需。三司拨款,户部押送,可这笔本该救急的钱却不翼而飞!傅尘雪不敌戎狄,惨死在谢荀手里,傅吟霄连夜千里奔袭,却连他大哥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尸骨无存!
这是傅吟霄不可提及的逆鳞,也是他永生永世的恨!
“陛下,”淮南王上前两步,侃侃而谈,“陈世安倒台后,臣曾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书信,里面清清楚楚记录着这笔钱的去向,九百万两黄金,通通进了你傅吟霄的口袋!”
“可笑之极!”傅吟霄眼眸渐沉,声音里透着危险与疯狂,“我若真动了这笔钱,神机营早年便不会啃树皮,吃泥巴,我大哥更不会战死沙场。苏闵,你说本王什么都可以,但你敢在本王面前嚼这笔救命钱的舌根,是不是想本王现在就拔掉你的舌头?”
陈世安是有本账册记录了这笔钱的去向,可这账册是在灵隐寺地室里捞出来的,在傅吟霄手里。他之前不愿将账册归还给苏御,便是因为这一笔钱的流向并没有被户部甚至是其他官员贪污。
这一笔钱的流向很怪异,傅吟霄还没查出来。
淮南王丝毫没有胆怯,反而继续说着傅吟霄这些年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他搜集的罪状写满了奏折。
众人被淮南王的言论带动的骚动不安,傅吟霄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把视线落在苏御身上,未曾移开半刻。
淮南王慷慨激昂,红着眼睛道:“陛下,臣所言,所说,句句属实。傅吟霄一贯拥兵自重,这些年更是越发的嚣张跋扈,还请陛下褫夺了傅吟霄的侯位!”
文念卿见苏御一直不说话,对苏御问道,“陛下,能否将轴卷给臣看看?”
苏御颔首,文念卿将轴卷拿过来摊开,片刻后指尖微微一顿。虽然他也对傅吟霄厌恶十分,但这上面所写的不少罪状纯属空穴来风,只要稍稍查证便能勘破,至于淮南王口中说的书信,更是容易造假,光凭这些就想将傅吟霄定罪简直是痴人说梦。
淮南王选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发难,简直像是丧失了理智,此举甚为疯癫。
偏偏淮南王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的继续:“傅吟霄,如今大家有目共睹,铁证如山,你还不快认罪?”
刚刚淮南王说的那一大堆废话,傅吟霄统统没听,只有这一句话使他抬起了眼。
“认什么罪?”傅吟霄一向懒散的桃眼沉了下去,沉寂黑眸似野兽复苏。
这一笔钱是人血馒头,它导致神机营数万英魂,导致了傅尘雪的死。
傅吟霄恨不得将幕后黑手碎尸万段,拆骨碎筋,苏闵居然敢拿此事做文章,便是上赶着找死!
“傅家三代世袭爵位,本王乃大庆安定侯,边漠浴血整整五载。”傅吟霄冷冽一笑,“你们这群废物饭桶光凭一张嘴就想踩到本王头上,是不是太轻巧了?”
傅家手握半壁江山,并非夸大。
傅吟霄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是枢密,是神机营,是整个傅家,大庆国三分之一的兵与权。
宗室裙带关系严重,上下都是一条心,纷纷被他这话气的涨红了脸,“傅吟霄,你不要太过嚣张了!”
“没有了你爹你以为你算什么?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
“罪状累累,还不知悔改,贼子当真是无可救药!”
傅吟霄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沉默的苏御,“闭嘴,本王有没有罪,罪在何处,你们说了不算。”
那本账册小病秧子看过,只要看过就会明白,淮南王此番话不过是在鬼扯。
淮南王的声音越发激动,“陛下,您还在犹豫什么?快下令让御林军将这贼子拿下!”
“陛下,万不可纵容这贼子此等恶劣行径!”
“傅吟霄现在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陛下,万万不可姑息啊!”
顶着众人注视的目光,终于——苏御缓缓点头。
也就在苏御点头刹那,傅吟霄似乎想通了什么。然而未等反应,众多御林军已飞快将他围困欲剿。
如今的御林军首领乃是肖旗,皇家卫兵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寒刃亮起雪光,迎面直直劈来!傅吟霄冷笑一声,反侧身间,猛力踹在肖祁手臂,后退时飞快抽了身后两个御林军的刀,快又猛,直接将人一刀捅穿。
热血飞溅,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傅吟霄几步夺路到苏御身边,一干文臣吓得瑟瑟发抖,文念卿下意识护住苏御,却见傅吟霄看也不看这边,扛起旁边的一个宮侍便夺门而出。
肖旗被傅吟霄那一脚踹的手臂发麻,还没缓过来,淮南王已猛然拉起他衣襟喊道:“快去追!追!抓住傅吟霄生死不论!”
“今夜谁能取下傅吟霄首级,赏黄金万两!”
御林军倾巢而出,傅吟霄将那宮侍扛在肩背,在房顶快步疾奔。夜色仓皇,周围山林里点起无数火把,一队队士兵呈围剿之势快速聚拢,显然是早有准备。
淮南王并不想捉活的,他只想要傅吟霄死!
冷箭夹着寒意破空而来,傅吟霄一边滑步躲避,一边猛力奔跑,速度快似风中的疾行猎豹。
强掳来的宮侍在他肩膀奋力挣扎,起伏间又被大力压下。
颠簸中那宮侍的帽子终支撑不住,滚落而下,乌黑长发垂落,又被风吹开,露出苏御那张苍白/精致的容颜。
苏御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却被这人偏头躲开,怒道:“混账东西!”
傅吟霄闷笑出声,干脆换了个姿势,将人翻过打横抱着,脚下不停,“陛下,怎么又打臣?”
苏御此刻简直想一刀捅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