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距钱塘六百余里,千里良驹三日可及,驷架马车六七日,沿江水路半个月。
他偏偏选择了最?慢的?水路。
轻舟满帆,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钱塘府时,恰是四月春末初夏,舟头见清凌江水里浩浩荡荡浮来一片粉白落英,是城内百花凋谢,花瓣飘坠在?江水之中,这迎面而来的?花浪,搅卷在?船橹之间,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来。
码头人潮拥挤,来往忙碌,小舟夹于其中,显得分外安静,顺儿守着:“公子...下船...”
他一连许多日都未真正阖眼,嘴唇干裂,身上的?衣裳还沾着天香阁的?酒渍,顺儿去打了盆水来伺候他洗漱,铜盆里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他猛然将布巾抛下,冰凉的?水珠溅在?面容上,带来一瞬清醒的?痛感,他瘫在?椅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顺儿垂手立在?一旁,半晌才听见他出声?问话,声?音说不出的?空洞和累:“钱塘府不是找过么?她在?此处待了三年,三年都没有把人找出来?每年上万两银子的?支出,这就是你们找的?结果?”
身边人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回话。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酿会?一道出门,香坊离家隔得不远,两人通常漫步而去,这日晨起有微雨,软风游曳,林下飘起纷扬花瓣雨,曲池撑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沿着薄软的?□□往香坊去。
旁侧有华丽马车在?两人身侧缓缓驶过,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晃动,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一晃而过。
清脆的?笑语从伞下传来,她趣味盎然看着脚下的?斑斓花毯,和曲池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香铺里刚刚开门迎客,甜酿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几人说几句玩笑话,看看那些香品卖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师傅们一起调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铺子里打点一二,若是无?事,也帮着在?香铺里招揽生意?。
晌午香铺里管香铺和香坊伙计的?伙食,曲池和甜酿有时会?和大家一道在?铺子里用饭,有时两人带着食盒,或在?树下铺席设帐,近来天暖,也偷一分闲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会?。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来接甜酿,夫妻两人再沿着湖边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还有在?路边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汤圆。
日子顺畅的?时候,她喜欢自己是漂亮的?,鬓边几枚精巧花钿,唇上点着一点秾艳的?胭脂就足够,轻薄罗裳曳步裙,因要劳作,袖子总是挽着,露出一双不着修饰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两个软薄的?茧,是长期握着捣臼留下的?痕迹。
天暖花香,杨夫人也常到西湖边来,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来,甜酿必定是来作陪的?,杨夫人好酒,喜欢带着甜酿和曲池上酒楼,桂花松鼠鱼和醉西湖的?酒回回来必点,总也吃不腻。
杨夫人在?钱塘没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欢招呼甜酿在?身边,姑娘嘴甜笑也甜,礼数掌握得极佳,还有天然几分亲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酿当?半个亲女儿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总是爱操心,眼下香铺算是事事顺心,喝过两杯酒,杨夫人就撺掇着甜酿早些生养一个。
“胖嘟嘟软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两全?呢。”杨夫人笑道,“九儿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这时候,正好生一个。”
甜酿笑而不语,再看曲池,在?一旁眨着眼,挑着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点笑容,对杨夫人道:“干娘说得极是,我也很?喜欢孩子,只是这也要看缘分,也要看报子娘娘的?赏赐,再者,香铺里总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顾念身体,顾念后嗣。”杨夫人携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挑个好日子,干娘带你去灵隐寺烧香,寺里的?头香灵得很?,烧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许久没有去灵隐寺吃素斋了。”她乖巧点头,转向曲池,顿了顿,“曲池,你说呢?”
“灵隐寺的?素斋确实不错,豆腐都能尝出肉味,也不知和尚们如何?制出来的?。”曲池笑嘻嘻抵着下巴,“烧不烧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气。
隔厢雅室。
脆薄的?茶盏错手摔下,溅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捡起脚边一片尖长瓷片,听着清脆笑语,漫不经心将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将手紧紧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来。
温热的?血从掌心里淌出来,一滴一滴,像毒蚁在?肌肤上缓慢爬行,痒痛入肺腑,慢慢汇成殷红的?血流,汩汩有声?,沾湿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俊雅温润的?脸上神色不改,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分外畅快,畅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一双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着浓郁的?红痕。
再浓的?茶也抚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搀着雷公藤的?酒,由艳丽的?唇哺渡过来,苦彻心扉,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说不要受孕,他便服药,她说喜欢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着手调养身体,那药瓶,搁在?他书房的?深屉里,何?时被她取在?手里,一颗颗研磨成粉,搅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却?已是迫不及待去为?另一个男人求子。
这酒如若搁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饮尽。
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神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神?”
“有一个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
他瞧见她脸上的?古怪,狐疑问:“怎么了?这是笔大买卖,你不乐意?做么?”
她只觉得不安,隐隐不安,体内血液倒流,鼓声?阵阵,仿佛前?面是张天罗地网,只等着她一头扎进去。
可这人一点一滴都挑不出毛病来,是她多疑了,还是什么?
甜酿咬唇:“做人不能太?贪心,听着虽好,谁知是不是一张画饼。”
曲池抱着手,锃亮的?眼盯着她看:“九娘...你怎么了?这两日...你...”
她皱着眉,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客人离去,胡公子走到帘后,问他:“如何??”
施少连不说话,垂着眼帘,轻飘飘的?话语:“避我如蛇蝎么...”
他撑额,许久之后,他瞥了一眼顺儿:“你回去江都去,去看看江都曲家,还有...王妙娘母子,再回信与我。”
半个月后,曲池收到江都家中来信,连着三封来催,曲父有恙,病榻久不愈,让曲池携妻火速归家。
算起来,他已有两年没有回过江都。
曲池脸上有为?难之色。
那几封信,甜酿也再三看过,最?后把信还给曲池:“我早晚都要跟你回去的?...江都...”
她低喃:“我在?那儿...也有一段过去...”
她在?江都也有牵挂之人,一个姨娘,一个弟弟,她也常想起他们,梦见以前?的?日子,心里也暗暗地想,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吧?
甜酿临镜,慢慢把发髻拆下:“我...在?江都有个名?字,叫施甜酿。”
她和曲池讲自己的?过往。
曲池埋藏在?心底的?,是她和施少连的?一部分往事,她讲的?是她和姨娘和弟弟,施家祖母的?故事。
对于那个人的?往事,她绝口不提。
曲池请杨夫人帮忙,去打探哨子桥下的?施家的?消息。
如今云绮随方玉寓居金陵,桂姨娘回了自己娘家,施家宅中,只有王妙娘带着一双儿女,闭门不出。
施少连在?久居金陵,已经两载没有回过江都。
施家如一滩死水一般清净。
甜酿听罢,也很?平静,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家里,只有姨娘和弟弟能留下来。”
曲池牵着她的?手:“只回家住几日,不必收拾太?多的?行李,你还有香铺要守着呢。”
想了又想,道:“家中的?事,都有我在?,不用你担忧。”
甜酿点头,她并不想在?江都久待,见过曲家人,若无?碍,还是早早归来为?好,也提醒曲池:“家里的?事,吴江蓉姊那边知道么?倒是要说一声?。”
曲池道:“我去信给蓉姊。”
五月初,甜酿把香铺交给小玉打理,又托杨夫人关照,和曲池收拾了行囊,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沿水路回江都。
杨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回了江都,千万给我个消息,我也给你们去信,问问你们的?平安。”
又特意?抓着甜酿的?手:“若无?事,早些回来陪你干娘,我若等得急了,我去江都接你去。”
她担心曲家或者那个什么劳什子施家,给她苦头吃。
甜酿点点头。
杨夫人没有想到,经此一别?,她再也没有把这个孩子再领到身边来,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次一样。
淌板船是快船,上下两层,吃水浅,只载客,船行得也快。只有两间头舱,俱在?第二层,是相连在?一起的?。
夫妻两人占了一间头舱,另一个不知名?的?客人占了另外一间,曲池带了两三个仆童,俱住在?第下层的?次舱里。
这趟北上,船上也要花个十日左右,虽是回家探病,没有游幸,但却?是夫妻两人第一次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行船的?时候,夫妻两人就携手在?舟头看江水连绵,看两岸青山红花,甜酿和曲池会?聊聊自己的?事,曲池皱着眉头,扣着衣裳讲江都曲家,甜酿偶尔讲起自己的?经历,她并不乐意?追忆过去。
“你是七岁才到江都的??”
“对,七岁之前?,我都生活在?吴江。”她语速略有些慢,“...所以我会?吴江话,我是被人遗弃在?一户农户家...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尼姑庵里住...然后...被那个尼姑卖到了私窠子里,跟着我姨娘...一起去了江都,我不是姨娘的?亲女儿,却?也和亲生的?没什么差别?。”
曲池心疼她,搂紧怀中人,声?音沉痛:“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宋九娘,是小玉和小云的?姐姐,杨夫人的?义女。”
她几乎没有这样坦率的?对人讲出自己完整的?身世,长叹了一个气:“曲池...谢谢...”她由衷感谢曲池这几年对她的?照顾。
“傻瓜...夫妻本就是一体,有什么好些的?。”
两人无?事,牵着手,沿着甲板把客船逛了一圈又一圈。
回到屋内,见隔厢的?头舱内吱呀打开一条门缝,一个小厮端着茶壶出来,又将门掩得严严实实。
“这客人倒是古怪,从上船到现在?,竟未出过一次屋子。”曲池笑道,“怕是个腿脚不便之人?如何?能坐的?住。”
夜里风平浪静,船泊在?渡口,室内是一片寂静。
舱壁不厚,仔细听,能听到隔厢的?声?响。
为?防风浪倾倒,床桌都是靠壁而安,钉在?木墙上的?。
他坐在?黑漆漆的?舱室内,半阖着眼,听到一点极轻的?呢喃。
是情人间的?切切低语。
有床榻轻轻的?、压抑的?吱呀轻响。
极轻极轻。
却?咚咚咚震荡在?耳膜里。
如何?闭眼,也挥不去脑海里的?旖旎画面。
他真以为?,那是独独属于他的?人。
却?早已投入别?的?男人怀中。
她一转身,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他却?始终被困在?其中。
只要看到一张张女人娇艳的?脸,涌上来的?不是欢愉,游走的?只有深深的?戾气。
轻响依旧悄然回荡在?他耳边。
他在?黑暗勾起唇角,露出了个讥讽的?微笑。
再垂眼时,凉薄的?眼里是无?穷冷烬,是无?边苦涩,伴随泪意?涌上来的?不仅仅是恨意?,还有身体无?法抑制的?情绪。
喉头剧烈滚动,他也于这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轻响,像舔舐伤口的?孤独的?兽,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体,无?人能见那耸起的?落寞的?肩骨。
客船上的?饭食不佳,每日的?饭食,多是从沿路贩卖食盒的?小舟上所购,五十文钱一个食盒,内里都是河鲜和精巧瓜果,一壶清冽的?果子酒,足以解去船上的?暑热和晕眩。
偏偏今日这壶酒格外清甜。
不过两盏酒后,她便杏眼如饧,撑着下颌晃动螓首。
曲池比她还多喝了几杯,也是有些头重脚轻,却?还强撑着,笑话她:“娘子不是自诩跟杨夫人学后酒量见长么?怎么瞧着有些晕了呢?”
她瞥着他,嘻嘻一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也就会?逞强,别?忘了有人几杯粮食酒就醉得当?了一晚上的?琴师,隔日连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嗨。”曲池挠挠头,桃花眼粲然一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甜酿实在?撑不住,用冰凉的?手贴住额头,摸索着去了床榻,绣鞋一踢,沾着枕头即眠。
曲池也不敌酒意?,俯在?桌上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何?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清癯修长的?身影站在?外头,挡住天上一轮混沌弯月。
仆役蹑手蹑脚进来,将醉酒的?青年抗走。
屋里烛火很?暗,他静静坐在?桌边,看着虚空出神。
每天从黑夜里睁眼看到外头的?白昼,他便心想,算了吧,任由她在?外自生自灭,永不相干。
每天看见日落后的?黑夜一点点浸上来,他又开始恐惧这漫长又清醒的?夜,惧怕她潦草死去,阴阳相隔,更怕她被人戕害,痛苦独活。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折磨。
原来早已郎情妾意?,新婚燕尔,春风如意?,如今阖家只缺的?是一个孩子。
最?后可笑的?还是他啊。
床上的?年轻妇人翻了个身,蜷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垂在?床沿。
他缓缓起身,慢步上前?,站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看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到他的?女人,最?后是别?人的?妻。
醉颜妩媚,明艳动人。
四年了。
要如何?了结。
何?必要了结?
一切都是她欠他的?,不是吗?从那座杨宅开始,她就欠着他。
长而卷翘的?鸦睫紧紧闭着,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这样完美的?一张面孔,笑起来,眼儿弯弯,一双深深的?酒靥。
冰冷的?指腹在?那娇嫩的?脸庞上滑动。
兴许他指尖轻轻一捏,她也就如同地上的?蚂蚁,无?声?无?息淹没在?这世间。
指尖带来轻微的?痒,搅得她清梦不宁,轻轻蹙起了眉尖。
他沉沉凝视着她,眼神不起波澜,冷如凝视囚笼里的?猎物。
睡梦中的?人兴许是有所察觉,紧紧闭着眼帘,眼珠在?其下急急滚动,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面色如石塑,冰凉的?眼睛冰凉的?脸,坚硬得没有呼吸一般。
长睫不断抖动,她轻轻睁开眼。
那眼里也是醉意?混沌的?,不知深浅,不知眼前?。
他注视着她,勾了勾唇角,露出轻蔑的?微笑。
她复又闭上眼。
就在?阖上眼帘的?那一瞬间,她又睁开睫,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妙,像凝住的?夏夜,有虫鸣,有星辰,有凉风,也有他的?影子。
对着他冰冷的?笑容,亦是弯了弯唇角。
回以温柔的?笑容。
一对小小的?酒窝,盛满甜酿。
复又慢慢闭上了眼。
那一笑,宛如惊涛骇浪。
不过一刹那,他突然无?法抑制,身体比心理更快一步动作,低低俯下身,趁着她的?那抹笑容在?唇角消逝之前?,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朝着她的?唇吻下去。
吻也是冰冷的?,带着愤懑的?意?味。
冰冷的?薄唇辗转在?她鲜妍的?唇上,那一刻的?记忆打开,像洪流倾泻而下,吞没思?绪,吞没所有,只想要攫取,要压制她,惩罚她,恨她。
他撬开她的?唇,吸吮她的?神志和记忆。
床上的?人被迫昂首奉承,焦躁揪着身下的?枕褥,躲避闪躲,却?被他牢牢控制在?手里,只能曲意?迎接。
愤怒冰冷的?吻逐渐转为?滚烫,带着数年日夜不分的?压抑和不甘,喉头滚动,吞咽着暗夜里莫名?的?情绪,胸膛里都是天崩地裂的?声?音。
她紧紧皱着眉,强迫自己摈弃这荒唐的?梦境,在?他颤抖着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挣扎着偏过螓首,将自己蜷缩起来,裹在?被里,艰难吐出一个字:“...不...”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痛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被狙了吗,没怎么看评论区,大家peace&love
避下雷:
1.后文超狗血,虐身虐心,男主一路黑到底,可能会崩如瀑布,大家如果看得不好,及时止损
2.不换男主,男二不上位,我是男女主cp粉,半个男主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