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酿把王妙娘安顿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养胎,她走之后,王妙娘带着喜哥儿,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几日?。
这时?正?是六月炎夏,她带着喜哥儿看花、游船,极力弥补母子两人之间的裂痕。
甜酿说的没错,她若想活着,还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来,护身符就是喜哥儿,喜哥儿要?护着她这个母亲,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母子俩这回彻底绑在了一起。
姐姐一走,喜哥儿兴致并不高昂,他这个年岁,对?人情已经开始一知半解,有时?候看着姨娘隆起的肚子,也会暗自琢磨姐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施家仆人出现时?,母子两人正?坐在山寺门口?的茶棚里?吃糕点,
王妙娘捂着肚子,真是深呼了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她的日?子,全指望今日?。
再回到施家,施少连的毒已解,能自如行?走,只是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翟大夫按着他,休养两三日?方能彻底放心。
施少连面无表情,看见只有母子两人进门时?,阒暗瞳孔瞬时?收紧。他其实护得很周全,甜酿极少出门,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她绝无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而后消失得无隐无踪,只有王妙娘,他一时?嫌恶,任由甜酿安置在外头,两人合谋帮她逃脱。
王妙娘看见他寒针一样的目光,压迫惧人,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人呢?”他嗓音还是寒栗,像刀锋从?冰面刮过?。
王妙娘不敢瞒他,搂紧喜哥儿:“她那天?夜里?已经离开了江都。”
他怒极反笑,沉沉磨着后槽牙,真要?磨出血来:“去哪儿了?”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话。”王妙娘撑着腰,颤声?道,“她一直不愿意多说,只在前一日?托人给我送东西,给我捎了封信,让我帮忙雇一条小船,就停在清水河畔,在这日?晚上等她出门,把她送往船上,只送出江都就好...”
王妙娘一五一十道来,上元节那日?,他收了甜酿给的妆匣,东西比清单上多了几样,一身绸衣,几件旧首饰,几十两碎银,这并不是她的东西,后来她有问过?甜酿,甜酿道:“清单上列明的,都是姨娘的,余者就先放着,总有用?处。”
甜酿说要?走,也是临时?来说,她在内宅,身边一直有施少连,并不敢有动作,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帮一把,接应雇船,另把喜哥儿送在她身边。
王妙娘走的时?候,甜酿没有多问,帮过?她,这回甜酿要?走,王妙娘也来了。
王妙娘又?将甜酿带的那些衣裳、首饰的样式都一一说了,施少连唤宝月过?来,那衣裳也不是甜酿的,是去岁冬日?家里?当铺库房清点,拿出来的一身,首饰也是不常用?的,去年云绮亲事时?,家里?就罗集了一些旧首饰送去匠人那改样式,有几件偷偷被甜酿存了下来。
施少连听完,只手撑在眉额,阖着眼,深深吸气,旁人看见他下颌绷紧,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厉害。
送给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甜酿肆无忌惮的捧着施少连面前,给他看过?一次,后来,又?是他陪着她送给王妙娘的。
她不是临时?起意,从?去年他将她从?金陵带回,她就没有打消过?离开的念头,拖到施老夫人离世和王妙娘回来,了无牵挂,拍手走人。
他真是亲手养出了一个好妹妹。
王妙娘见他目光阴鸷得吓人,眼里?血丝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脸发青,薄唇抿成了直线。
“去找那条渔船。”施少连冷声?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来。”
那艄公艄婆过?来,在施少连面前磕头,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说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甜酿换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们真是母女情深...竟然还这样帮她。”施少连冷笑,“你从?施家逃出去我没追究,这回还纵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这个施家家主当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个桂郎,就是她要?从?你身边踢开,让你无依无靠,再求着回施家来的?”
王妙娘闻言,如一桶冰水从?头泼下,抖了抖唇:“我...她...她从?未提过?...我不知道...”
施少连叹了口?气,疲惫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顾喜哥儿,又?不想喜哥儿一人孤零零,将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两人凑在了一起。
早就伺机等着,看着,一边温情款款,一边觑着空儿,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又?问金陵物?产,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王妙娘嗫嚅,“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隶,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门,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百万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难寻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
施少连慢慢坐起来,垂着眼。
她无依无靠,除去金陵,还能去哪儿,金陵有人,有赶考的张圆、方玉和况苑...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
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连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将家里?抛下,备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他没有权势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
在当铺里?,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当票上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
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一处褊窄的小屋,安安静静,四邻和睦,但因租钱不合心意,踌躇再三,还是谢绝了,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站了一会,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
后来,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施少连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没找过?,还是其中有隐情,她藏身在何处,是不是隐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
关心则乱,他敏锐多疑,此时?却犹如困兽,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
施少连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熬得形销骨立,面容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阴鸷,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甜酿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施少连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这一路时?间很长,她要?很仔细,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
要?去的地方,是吴江。
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离开金陵那日?,只觉肚子坠得厉害,两个小丫头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酿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从?金陵出城去吴江。
两地间隔三百余里?,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有个五六日?的行?程,甜酿让小玉穿了男装,描粗眉毛,扮做小厮,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她活动不便,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
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这户人家家产殷实,趁着家中大喜,做一回善举,给乡邻送粮送蛋。
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喜滋滋进屋:“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正?好家里?没米了,我抢回一大袋白米。”
甜酿翻翻家里?,真的,没米了,也没钱了。
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小玉了,她游魂一样在家里?,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很对?得起她。
她一人吃了那么多,却丝毫不见胖起来。
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张贴在村头,甜酿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大红榜文上,张圆、方玉、况苑都在榜上。
喜事,张家、云绮、苗儿都如愿了。
一切都会如意的。
回到家里?,甜酿看着姐妹两人,扭了扭手腕,“找点事情做吧,不能饿死在家里?。”
她会凫水、会女红、会裁衣、会写字、会妆发、会骗人,趁着冬日?未到,屯点粮食。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写的太拖沓了,毛病也多,大家别太仔细,爽就完了。。
后文超级狗血的
如果不能理解妹妹出逃的这种种举措,可以归结一个理由,作者在尬文,只为了兄妹重逢场景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