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柠手指一动,那张牌忽然化为实质落入掌心,然后贴着他的脉搏顺着衣袖滑了进去,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他静静地看男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唇角勾了勾,然后转身,没有回到原来的房间里,而是走去了隔壁。那是昨天晚上苏晴他们住的房间。现在所有人几乎都在诊疗室里打瞌睡,房间里没有人。
整艘船里的宿舍条件都差不多,这里也是一样的破败。不过因为昨天有人住了一晚上,所以一些用具上的灰尘已经被擦干净了。楚柠找到苏晴的床。床上被褥被简单地折叠着,看上去主人似乎只是想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却没想到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来。
楚柠从她的枕头上捏起一根长长的头发,眯着眼看了会儿,然后嗤笑一声,甩了甩手,把那根头发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般丢掉。
他又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角在房间里转了转,看见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就拿起来好奇地瞧两眼,又放下。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楚柠背对着那人,放下一个用来装信封的油嘴葫芦,随口道,“这里我看过了,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
等了会儿,却没有人回答。身后那人沉默着,也不走近,就站在那儿。
楚柠眉梢动了动,转过身。
穿白裙子的姑娘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昏沉的天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脸色很白,甚至隐隐泛着青,整个人都有些木木讷讷。
楚柠挑眉看她,片刻后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
他溜溜达达绕到周筱月身后,左手仍旧插在兜里,只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在她后脑勺的某个位置按了按——
“忘了就行。”少年弯起眼角,那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耳语一般在周筱月耳边轻声呢喃。
“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于你来说,我的存在可有可无。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你绝对不允许主动和我说话……对了,还有那个叫池蔚的新人,离他远一点。”
“明白了吗?”
“……死了…都要死了……”周筱月喃喃低语。
楚柠只听见她唇缝里溢出断断续续梦呓一般的词句,皱眉又凑得近了些,“你说什么?”
“……下雨夜…死人夜……又要死人了……”
楚柠:“……什么?”
周筱月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也瞬间尖利了起来,“我说…风暴要来了……你们都该死了……”
楚柠:“……”
楚柠:“谁要死了?”
周筱月怪异地笑着:“你们!你们所有的罪人!”
她挣脱楚柠松松的钳制,身体以极其违反人体结构的姿势站在房间中间,身体里不断发出“哈哈哈”的苍老而沙哑笑声,因为笑得太夸张而触电般地乱抖。
楚柠抱着手臂看她。他这时才确定了,周筱月似乎不太对劲。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
被附体了的周筱月倒也没有乱跑。只是在房间中间转了几圈,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脑袋重重往下一磕——
楚柠适时地伸出一只脚,软皮小靴子干净的鞋面接住了周筱月的额头。那力道很大,因为她似乎是抱着头破血流的念头往下撞的,但楚柠的脚却动都没动。
时间静止了瞬息。
“脚好疼。”少年忽然蹙了蹙秀气的眉,不满地叹了口气。但他说出的话搭配着他闲适自在的动作,实在是没什么信服力。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真的好疼。”
他密密匝匝的睫毛垂下,周筱月正在此时抬起头。少年清澈的瞳孔和周筱月布满血丝的混乱的眼珠对视了片刻,然后慢慢收回脚。
好在周筱月没打算继续“以头抢地”。她换了个跪着的姿势,但依旧十分怪异,然后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竟然开始祷告起来。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楚柠饶有兴致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听她嘴里喃喃的祷告词,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变了。
“风暴是拯救我们的恩赐,感谢神肯赐予我们这些有罪之人真正的解脱……仁慈的、伟大的神明啊!请您在今夜现身,带走我们的灵魂吧!只有皈依于您,我们的灵魂才能洗净黑色的脏污!神啊……”
“我愿为我们所有人忏悔罪行,为那些冤死的魂灵,为那些您的忠实的信徒……假如连您也舍弃我们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楚柠听她断断续续地来回颠倒这么几句话,于是俯身果断地伸手在她后脑处按了按,轻喝一声。
“醒!”
周筱月浑身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楚柠按在她后脑处的手指游走到了她的大脑深处,将她的意识从被禁锢的境地解放了出来,但她的身体还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能量波动,于是还没等到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她的眼珠猛地向上一翻,昏死了过去。
楚柠俯视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么做会引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不这么大费周章了。
他冷笑一声,绕着周筱月转了两圈,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了苏晴床上。
“伟大的神啊,求您看在刚才这位信徒的忠诚上施法让这位美丽的女士顺利地一觉睡到赌局开盘。”
楚柠的成长过程中应当是从来没有被人教育过什么叫做嘴下留德,每一句话都是披在礼貌外皮的刻薄,连讽刺都山路十八弯。
“千万拜托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
李德森正站在门口,看样子刚准备推门。
“你怎么在这儿?”看见楚柠,男人浑浊的眼珠颤了颤。
楚柠朝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李德森被他那笑容里的莫名深意给刺得浑身一抖。
“站住!”他勾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昏迷过去的周筱月身上,“你做了什么?”
楚柠停住步子,背对着他低下了头,恍惚里还是刚上到船上时胆小怕事任人欺负的模样。
“没、没有。”他嗫嚅道。
“那她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刚才在外面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听错了。”楚柠打断他,声音小而坚定,“一定是听错了。”
“不可能!”李德森疾步走到窗边,一把掀起盖在周筱月身上的被子,然后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下面。
呼吸有些微弱,但还算平稳,应该没事。
楚柠像是背后长着双眼睛一般,对男人的动作了如指掌。他迈开腿要走。
李德森:“等等!谁准你走了?”
楚柠一顿。在李德森看不到的视野死角,少年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抿紧的唇线玩味地勾起,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他转身,依旧是怯怯的神情,眼睛都不敢抬起来,“还有事吗?”
李德森打量着他,半晌哼了一声,“你,过来。”
楚柠害怕似的抖了抖。
李德森朝他大步走过来,伸手抓他的动作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但一向柔弱的楚柠尽头竟然躲了好几下,一直跑到了走廊上。
“你要做什么?”他警惕的模样像是一只微微长长了利爪的小兽。
李德森也害怕有人听见,回头再让池蔚知道,所以也不敢再用强的。
之前这艘船上的几人死的死伤的伤,苏晴又是明哲保身派,故而他忌惮池蔚,但却不害怕他。
但如今新人依旧占据了整艘船的大部分,他们都唯池蔚马首是瞻,就连尼克也不例外。毕竟做过那些事情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心虚,李德森如今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势必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狼狈难堪、委曲求全。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早点收集够卡牌,快点赢了赌局离开在这里。
“把东西给我。”李德森看着已经退到栏杆边的楚柠说。
少年脸上的警惕里又增添了一抹疑惑,“什么东西?”
“不要装傻!”李德森低吼,“亨伯特的卡牌一定在你手里!”
“亨伯特……”楚柠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他目露茫然,似乎是什么也不清楚。
难道真的不是他拿的?那还会有谁?还会有谁知道这个秘密?李德森不敢放弃少年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很遗憾的是楚柠的神情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你真的没见到?你离他那么近。”他不甘心地问。
“真的没有。”少年脸上浮现一种浓浓的被折辱的痛苦,他握紧了拳,冷冷重复,“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李德森看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已经打算作罢,然而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黏在了楚柠脸上。
这张脸上出现那样丰富旖旎的神情是极其美丽的,像是一匹洁白的绸缎上落入一滴秾艳的血,又被一笔笔细细地勾勒成了一朵俏丽的海棠,连每一个曲折拐角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你过来。”他咽了口口水,忽然说。
楚柠:“不要。”
他警惕地又缩了缩,“池蔚叔叔就要回来了,他就在上面。”
李德森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下子就清醒了。
“你倒是会勾搭人。可惜他不知道你是个男的。”他咬着牙嗤笑,目光上三路下三路地在楚柠身上扫过,活像是已经将他给生吞活剥了一般。
楚柠反问,“你知道我是男的又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那你和他说啊。”
李德森当然不敢在池蔚跟前提到楚柠。他现在几乎都绕着池蔚走。他着急找回亨伯特死后留下的卡牌,反而显得无计可施。
“你等着。”他指着楚柠,恨声,“你最好祈祷那个姓池的活得久一点,不然有你受的。”
说完他一掀帘子往屋里走。
而这时他身后的楚柠却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等等。”
李德森条件反射地站定。
“你刚才说的,亨伯特的卡牌是什么意思?”楚柠浅色的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紧接着他犹豫着开口道,“每个人的牌不是在进入赌场后就消失了吗?”
李德森咧开一嘴黄牙,“想知道?”
楚柠怯怯地点头。
“你给我干一晚上,伺候的我开心了就告诉你。”
李德森“嘿嘿”笑了两声,唾沫横飞,“你跟的那个姓池的,再怎么牛逼都是个没经验的新人,他懂什么叫做赌局潜规则吗?他知道该怎么拿到最大胜率吗?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废物草包罢了!”
显而易见,他已经忘了不久前正是这样的“绣花枕头、废物草包”把他按在地上用刀威胁他要把他给阉了。
楚柠听着他说,脸上倒没出现什么其他表情,神色淡淡。
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紫色的雷电不断挥舞着长鞭,忽远忽近。
等到李德森终于说够了的时候,忽然一声惊雷炸裂在耳畔,“轰隆”一声,倾盆大雨转瞬落下。
“卧槽!”
躲闪不及的李德森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天阴了几个钟头了,谁也没想到暴雨会瞬间落下。
他反应还算快,迅速躲进了屋子里,但身上还是几乎全湿了。
他骂骂咧咧地脱掉上衣扔在地上。
隔着厚重的雨帘,他能看见楚柠模糊的身影。
少年在雨里站着,竟然一动也不动。
傻逼了吗这是?李德森如此想。
被雨幕模糊掉的是他完全没有看到的楚柠的表情。那一抹从少年唇角蔓延出的冰冷的笑意取代了伪装出的娇柔与柔弱,像是来自地狱的曼陀罗,在铺天盖地的暴雨里浸透了血腥与芬芳。
.
二楼没有任何发现。池蔚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站定在通往传说中的船长室的三楼平台上。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剧烈的闷雷在头顶轰然炸响,豆大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时值正午,大雨倾盆。
大雨狠狠敲打在顶棚上,在边缘溅起水花。平台尽头只有一间房间。
那是船长室。
涂着灰白色漆的墙壁上墙皮剥落,没有一扇窗,地上聚集了一层雨水。生锈的门把手半挂在门板上,那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隔着水帘看过去只觉得那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池蔚看了两秒,撑开了手里的黑伞。一股淡淡的潮朽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把伞柄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刚要走过去,却忽然发现伞面上的一角上破了一个隐秘的洞。
那洞很小,被伞骨遮挡着,假如不是池蔚在撑伞时习惯性地转了个趁手的角度,压根就发现不了。
男人皱了皱眉,刚要迈出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他站在走廊下,忽然想起了刚才楚柠说的话。
不要淋雨。
一部分伞面被雨水打到,发出嘈杂的声响,混合在雨水落下的声音里,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击鼓呐喊,或远或近。
池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伞,犹豫了。
但凡是这雨下的没这么猛些,那洞就不会对伞下的人有任何影响。雨这么大,从这里穿过平台走到船长室,很难不保证不被雨水淋到。
背后传来脚步声。
池蔚转头,看见了杨敏雪。
她眼底有些青黑,神色憔悴。这个女人之前一直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压根和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没有任何牵绕,虽然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真正体验到赌局的可怖之处,但单单听那些人的描述就已经叫她感到了不寒而栗。
“你知道吗?我在给严辉包扎伤口时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一道很浅的咬痕,就划破了皮,没流多少血。”杨敏雪站在他身后,开口。
池蔚:“咬痕?”
“对。”杨敏雪脸上写满了不安,“不深,但伤口很大。那怪物的牙齿很多很密,要是再晚个半分钟,那牙齿估计就要刺穿他整个身体了。”
“你的意思是?”
“严辉运气真好。”杨敏雪说。
池蔚默然。
杨敏雪换了个话题,“小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池蔚。”
“你之前是干啥的?”
男人思考了一下,缓慢而又坚定地道,“无业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