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巫子好感慨的倚着栏杆望着远处的校场,挂着不少尸体,看着颇为壮观。
咬了一口从南方澜州的盗趾军地盘贩来的被称之为柠檬的果子?,空气蔓延的酸味仿佛蔓延到了舌头上的每一寸味蕾。
她原是不喜欢柠檬的,太酸了,现在也不喜欢,但?柠檬味重,可以冲散口鼻间弥漫的血腥味。
她也清楚这只是幻觉,血腥味也是会消散的,巫咸殿离这里很远,哪怕血腥味没散也不可能追到巫真殿来,便是巫真殿的血腥味,这么?远的距离即便被风吹过来,人的嗅觉也不可能闻得到什么?,但?她就是觉得口鼻间有味道。
即便血腥味真的浓到风吹来还有余味,它也不可能压过云梦泽的味道。
巫真殿修建在云梦泽中一处高出水面的岛渚上,被云梦泽与云梦泽密林层层包围,这里只有两种味道,千里云梦泽的水汽以及成千上万年的古木、苔藓、蕨类生长与腐朽的味道。
哪怕是严寒的大雪都无法令云梦泽密林的绿色完全消失,庞大的湖泊森林生态体系与树冠上厚厚的积雪保持了遮天蔽日的枝桠下空间的温度。
柠檬的酸味似乎冲散了些许血腥味,巫子好低头瞅了瞅自己的手,很干净,没有任何血色。
辛侯,我恨你。
食尽手中的柠檬,又取了一个柠檬掰开?食用。
巫真皱了皱眉。“我有点怀疑你来我这里是为了食柠檬的了。”
巫子好在去岁仲秋的时候突然离开?连山城跑到他这来的,来意他大概也能猜到,但?这几个月这家伙除了食柠檬就没干别的事了。
连过年与冬至时这家伙都没离开柠檬。
对此巫真只能感慨,前任巫咸真的是死太早了,而巫子好太年轻了。
“柠檬虽贵,但?对你而言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何必如此小气?”巫子好笑道。
云梦泽卡在云水中游,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都要经过这里,往南也因为发源于南方澜州的青水注入云梦泽的缘故同样要经过,向北亦然,云水北岸的几条支流就算不直接注入云梦泽也离得不远。
巫真殿不是修在岛渚上,而是修在摇钱树下。
金山银山总有枯竭之时,摇钱树却是源源不断的。
巫女在的时候,巫真殿还要将大半的收入交给云梦泽真正的主人,但?真正的主人死了,继任者暂时也没有,这部分收入巫真自然也就留下了。
不论什么?样的奇珍对于巫真而言都不值一提。
巫真憋闷道。“她来了,亲自来的。”
巫子好愣了下。“没听说啊。”
辛侯巡狩可是带了一支军队的,军队上了岸,哪怕她不是地主也不可能一无所觉。
巫真一脸复杂。“她只带了几个人上岸。”
巫子好皱眉思索了起来。
辛侯没必要亲自来,除非别有所图。
而且,巫子好看向巫真,很显然,进了云梦城,辛侯并未来见巫真,巫真也拿她没办法。
虽然没随身带着军队,但?云水如今就是桓焰水师的天下,早在冬季之前便将半数战舰开进了云梦泽,陆地上也有重军以待,巫真若是看辛侯没带几个人想做点什么?,辛侯怕是求之不得。
若非自己也是辛侯受害者,巫子好真想鼓掌叫好。
巫真殿就应该好好收拾一下,收过路费都到雁过拔毛的境界了。
当然,巫真殿更早的时候便已受到了报应,冀州来兖州的商队与云梦泽东边的商队去西边都不走云水了,都改走辛原路线。虽然陆路没水路快,但?一来安全,二来过路费有个统一的标准,不会?看自己肥肉多就涨。
连山城在云梦泽东边,亦是绕道者之一。
“她在做什?么??”巫子好好奇的问。
巫真一言难尽的回答:“在经营一家食肆。”
巫子好懵然的看着巫真。“我刚才没听清。”
“她在经营一家食肆。”
“好雅兴。”巫子好呵呵的道。
尽管打定了主意在辛侯来找自己之前绝不去见辛侯,要将主动权掌控在手里的巫子好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去瞅瞅辛侯在干嘛。
云梦城做为兖州的交通枢纽,氓隶们的生活水平比别的地方高出很多。
手头上宽裕,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吃得好点,云梦城也不例外,研究出了不少点心小吃,街道上有很多卖点心吃食的地方。
辛侯买下的食肆原是卖鱼丸虾丸的,她买下后还是卖鱼丸虾丸,只是在鱼丸虾丸的基础上增加了数十样辛国美食。
一般来说,这样经营很容易关门。
菜单太多了,若每样都要准备食材,除非客似云来,不然要么?是造成?大量的浪费要么?就是经常出现客户点菜时被告知没有食材,做不了,久而久之败坏口碑。
辛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庖人做什?么?食物,客人就吃什?么?。
对此也没有客人表示不高兴,相反,每一位客人都非常高兴。
原因?
辛侯不收钱。
不要钱的美食谁会?不高兴?
巫子好在了解这一点后瞬间懂了为何辛侯隐姓埋名来的,巫真却这么?快便寻到了她。
辛侯每天提供五百份食物给客人,不收钱,但?客人要为她讲一件事,可以是亲身经历的,也可以是听说的,不能胡编乱造,必须是真实发生过的,在此基础上什?么?事都可以。
说完之后便可以领走一份食物。
每份食物不仅好吃,分量还很足,足够一个成年人吃饱。
哪怕五百份食物领完了也没关系,可以在讲完之后得到一枚木牌,第二天凭着木牌来领食物,因而每天都有人排队为辛侯讲故事。
巫子好乔装后在食肆门口不远处的一株千年行道树下坐了半天,发现辛侯好像真的就是很认真的在收集这座城中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虽然食物做得都很用心的,但?用的材料都是最便宜最普通的食材,贵族与有钱的地主对这糟糠之食是没兴趣的,没吃过尝个鲜还好,经常吃就很要命了。
因而客人不是底层庶人就是奴隶,为了一口吃的,几乎绞尽脑汁的将自己人生大大小小的事从脑海里挖了出来。
但?再?怎么挖也因为氓隶的世界太小而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被征去服役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想给孩子裁一身粗葛衣裳,但?买布料的钱不够,什?么?物价涨了,什?么?物价跌了,主人赏赐了一块骨头,味道真好,谁谁走路的时候没来得及避开,冲撞了贵人的车马,被抽了一顿鞭子....
第二天,自一些氓隶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贵族府邸怎样怎样的事,巫子好踅摸着辛侯这是在亲自收集情报?你是君不是臣,君将臣的活给干了,臣要干什么??
第三天,巫子好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第四天....
第五天,又一次听到与辛国来的商队打过交道的氓隶说了自辛人那里见到看到的事,巫子好沉默了。
一只手伴随着一把清越的声音搭在了巫子好的肩头。
“巫子殿下你有点迟钝呀。”
习武之人最忌被人背后袭击,本能让巫子好下意识的想出手制住来人,未能如愿。
她是习武之人,来人亦是,甚至身手还在她之上,短暂过了两招她便被辛筝摁回了原本坐着的树根上,二辛筝,她手中端着的鱼丸都没撒出去一颗。
“辛侯好身手。”巫子好无奈道。
日理万机案牍劳形还能保持这样的身手,妖孽吗?
辛筝端着鱼丸在树根上坐了下来。“可有感想?”
“他们完全不在意帝国大事。”巫子好道。
辛筝点头。“很正常,虽然国家层面上的每一件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但?他们不需要思考那么远的事,若是思考了。”辛筝忍不住笑了笑?。“我若是他们,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我定是要想法屠尽王侯公卿的,大抵也是因此,所有的王侯公卿有有意无意的不让他们思考这些东西,民只要耕作生产供养贵族就行了,思考这种危险的东西就不要沾了。”
巫子好皱眉:“你太偏激了,氓隶根本不懂这些,他们能够看到的距离太短了,若让他们参与治国,天下必乱。”
“你生下来就会?治理一方?”辛筝将一颗鱼丸送入嘴里细细咀嚼着。
巫子好道:“自然不是。”
辛筝点头,将嘴里的鱼丸咽下。“你知道怎么治理国家是因为你从小就学习这些东西,然后你说从未学过甚至都没接触过这些东西的人参与治国会天下大乱,不觉得很可笑吗?”
巫子好想了想,道:“或许你是对的,但?你也清楚如今的他们什么?都不会?,你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对巫真殿与贵族们的仇恨夺取这座城邑,用氓隶们的血铺你的霸业。”
这些天辛筝用极佳的耐性细细的为氓隶解释了他们生活的鸡毛蒜皮与王侯贵族们有什?么?关系,民怨正在酝酿。
辛筝不以为然。“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更好的生活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拿自己的命去拼,拿自己的血去浇灌。”
巫子好沉默须臾,忽问:“那你有没有想到巫宗如今的混乱?”
火星落下之前,谁也不知道烧起的是篝火还是燎原之火。
她原来是这么?看辛筝引爆巫真殿的暗流结果整个巫宗都天翻地覆的结果的,但?她现在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辛筝苦笑:“我没想到,我只是想给巫真殿找点麻烦,让它没空找我麻烦罢了,谁知道....这着实不能要怪,应该怪你们自己,谁能想到你们的问题那么多,一点火星全都爆了。”
她灭完了云水以北的国家回头看的时候都惊呆了,连夜写?信询问望舒与青婧,这什?么?情况?谁在火上浇油?
现巫子?准巫女与先巫女的答复高度一致:任何一个事物存在得越久,身上的沉珂就越多,巫宗都存在几千年了,一身沉珂比那些积贫积弱的方国更严重,沉珂的最高境界便是无一处不是沉珂,巫宗做到了。但?巫宗体量太大了,加上惯性问题才看着很正常,随便一点火星下去都能燃起燎原之火,而兕子?你恰好扔了一点火星。
确定真的没人搅浑水后辛筝也无奈了。
巫宗内部不同理?念的各个分支从原本的唇枪舌战、政治博弈变成?了真刀真枪的博弈,到处都在杀人,也就辛国境内好点。
杀人偿命,不论什么?身份什?么?理?由,再?加上她将各地神庙的奴隶土地全都没收,财富也搜刮走了大半,一同收拾下来,辛国境内的神庙这才老老实实干活放弃乱七八糟的争议。
但?辛国之外没有,并且巫宗与王侯贵族牵扯太深,不仅仅王侯贵族们掐起来会影响到巫们,巫们掐起来也同样会影响到王侯贵族。可能是看上了各地神庙的财富,也可能是想让自己的亲戚在巫宗内部得到更多的权力帮助自己....相信要不了多久整个帝国所有方国都会乱起来。
“我让巫宗整个乱起来对我有什?么?好处?”辛筝忍不住大吐口水。“我又不是青婧,管杀不管埋,我想当王的,我杀了还得自己埋,我犯得着这么?折腾自己?”
若非巫宗现在一团乱,她何至于跑来云梦城,还不是怕巫宗完全失控。
虽说她看宗教不顺眼,但?巫宗与人族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联系,突然全面失控....辛筝拒绝想像后果。
她的计划是一点一点循序渐进的削减巫宗在世俗权力方面的影响,不是想干掉巫宗。
辛筝发自肺腑的道:“我真没恶意,不信你可以去辛国瞅瞅,各地的神庙都恢复了正常运转,不少地方还修建起了新的神庙。”
巫子好嘴角抽了抽。
辛国境内的神庙....都快成?育幼院了。
“对了,你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等我吗?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想吃我的肉一样?”辛筝诧异的问。“因为我撸走了神庙的权力废除了十一税?可我也为神庙寻找了新的生路,虽然比不上之前的,但?我听君离提起过你,只要结果是好的,你并非会?在意自己手中权力减少的人,我觉得他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雀奴?你们关系很好?”巫子好皱了皱眉,那些关于辛侯与雀奴的传言莫不是真的?辛侯可不是什么?良人。
“还好。”辛筝模糊的回答。
巫子好没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而是回答了辛筝的回答:“去岁我下令处死了很多族人。”
辛筝愣了下,但?很快意识到这很合理?,巫咸殿大半成?员都来自连山氏,杀起来自然杀的多为亲戚。
一个宗族,又一块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感情。
辛筝道:“有病得趁早治,拖久了真的会?死人。”
巫宗要有病早治,不拖成?现在这样何至于突然上天?
巫子好噎住。
沉默须臾,巫子好问:“你那么自信我会?答应你?”会?不会?说人话?
“巫女望舒还活着。”辛筝道。
巫子好愣住。
辛筝继续道:“青婧也还活着。”
巫子好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辛筝又道:“你与巫真的答复决定巫女望舒要不要复活。”
巫子好大怒:“你威胁我?”
辛筝叹道:“这算不得威胁,我只是想收拾烂摊子?罢了,而我手里恰好有两枚可以收拾烂摊子?的棋子?。就个人而言,我比较倾向于让青婧当巫女,望舒的心性不适合权力角斗场,她斗不过你们,恰好青婧的巫子身份并未被废除。”
除非背叛人族,否则不论巫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继承权永远保留。
灾难君王虽然丰功伟绩罄竹难书,但?并未背叛人族,她只是杀人如麻罢了,但?搁在主流观念中这算不得什?么?:下位者的生杀予夺本就是上位者的权力。
身为巫子,只要不是伤害巫女、王与别的巫子,青婧不论害死多少人,做造多少孽都是她的权力。
当年要不是巫女无光想立望舒,而无缘无故废长立幼不合礼法,青婧干的那点破事还真不至于闹到被放逐的地步,罚酒三杯足矣。
在巫女望舒死去之后,青婧是板上钉钉的新任,只是她对巫女之位没兴趣罢了。
辛筝笑?道:“只是,你们都和青婧打过交道,应该都清楚她的心性,这大概也是当年你们集体支持巫女无光废长立幼一个反对者都没有的缘由。”
巫子好气乐了。“这就是你的诚意?”
辛筝反问:“我亲自跑来,并且告诉我有什?么?棋子?,这难道还不够有诚意?”
“我只看到你在威胁我。”巫子好道。
辛筝叹道:“不让巫女归位,你有什?么?办法收拾巫宗的烂摊子??若是难度太高,望舒必定是摆不平的,除了放青婧还能怎样?”
青婧杀伤力太大,可以选择的话辛筝也不想放她,瞅瞅冀州都被祸害成?什?么?样了。
巫子好噎住。
辛筝拍了拍巫子好的肩膀。“对了,帮我劝劝巫真。”
巫子好道:“巫真的条件是云梦城仍旧由巫真殿掌控,别的方面可以退让一二。”
辛筝想也不想的回答:“奴隶、土地全部没收,征税权收回,云梦城还给巫女,但?由辛国派遣官吏与巫女指派的巫共同管理,过路费统一标准征收,收上来后五成?用于云梦城的发展,三成?归玉宫,两成归国库。”
巫子好沉默了一息,好奇的问:“那巫真殿能得到什么??”
“据我所知,云梦城本就不是巫真殿的。”辛筝道。“是先巫女暂借给巫真殿的安身之处。”
“巫真不会?答应的。”巫子好道:“没人会?放弃手中的摇钱树。”
辛筝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会?给巫真殿补偿,巫真殿擅驯兽、养殖、牲畜培育改良,何不专精养殖业?”
列国用来传书的猛禽、优质的战马与许多牲畜的培育改良、一些特殊战兽的驯化比如巨鼋甚至还有说法说巫真殿驯养了一只蛟....凡是跟兽沾边的巫真殿都有涉及。
炎帝时代,巫真殿干的就是驯养野兽的职司,神权与王权切割后巫真殿也一直都操持此业,要在牲畜养殖培育改良领域找出比巫真殿更专业的,帝国境内还真找不出来。
巫子好很想拒绝,憋了半晌,最终还是道:“我尽量。”
交出云梦城牵扯的利益太大,她也没把握巫真一定会?答应。
“还有,我下一个要吃的是穷桑国,记得帮忙。”辛筝继续道。
巫子好皱眉,这家伙是不是太顺杆爬了?
辛筝将一颗鱼丸夹到巫子?好嘴边。
巫子好不解。
“尝尝。”辛筝建议道。“这里头有很多答案。”
巫子好迟疑了下还是启唇吃下了鱼丸,顾名思义?,鱼丸的主料是鱼肉虾肉,云梦城周遭全是水域,鱼虾丰富,鱼丸里用的鱼肉虾肉格外良心。
用料良心的鱼丸没放任何调料,也没做任何去腥处理?,巫子好很怀疑自己与辛筝吃的是否同一碗食物,方才看辛筝边吃边说的模样,看着就很可口。
巫子好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辛筝将最后一颗鱼丸送入自己嘴里。“浪费食物可耻。”
巫子好问:“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辛筝感慨道:“这种难吃的食物对于氓隶而言可是难得的奢侈与美味,平时想吃都吃不上。难怪巫咸殿性质特别也能闹得那么严重,上位者何不食肉糜,底层的巫却同时目睹你们与底层氓隶的生活,不疯才怪。”
巫子好情绪陡然低落。
似乎刺激过头了,辛筝赶紧补充道:“我不是指责你,只是提醒你,你应该不想再对自己的亲族大开杀戒一次。”
除非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指的是两脚羊肉糜,不然就是病,有病就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