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天赋异禀者,样样全能,但葛天侯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昭明听着不远处的廊下传来的琴声再次判断着,不能说葛天侯的琴技水平就差了,及格线还是达到了的,但他听过太多音律大家的演奏,及格线对他而言等于不及格。
但比起琴技,更令昭明刮目相看的是,抚个琴还能将心思给藏得严严实实的,究竟是隐藏心思的技能太出神入化还是无心呢?
昭明不大好判断。
上位者的心思,他从来都是难懂的。
便如生?父生母之间,他就无法?理解那俩人是怎么隔着对立的种族还能在一起生下他,并且坦坦荡荡且理直气壮的想杀死彼此。
完全不考虑儿子怎么想。
甚至于他自己都是多年以后才回过味发生了什么。
你永远都不知道,一个执掌权力的上位者究竟戴着几层面具,大概率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与葛天侯隐藏得严严实实的琴音比,井雉的笛音无疑通透洒脱很多,风轻云淡得就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虽然看着也的确不像,也不知青婧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脉象是将死之人,但井雉整个人的精气神非常好,也一点都没有什么痛苦,仿佛寻常。
陪着井雉吹够了风,葛天侯拿帕子将?井雉脸上因为抚笛而出现的汗擦掉。“今天赏雪的时间已经满了,还想看雪得明天。”
没有痛苦,看?着跟寻常时差不多,不代表身体内部也是如此,看?一会?的雪景还好,久了却是不行。
井雉道:“我?不是赏雪,只是想看看?今岁的雪厚多少。”
葛天侯:“....你都这样还关心冬季雪灾严不严重?”
“雪灾?”井雉道。“很严重吗?”
“还好,不严重。”葛天侯面不改色的回答。
井雉瞅了瞅葛天侯毫无瑕疵的神情,忽问:“我?们成婚多少年了?”
“四十七年了。”葛天侯随口回答。
“四十七年了。”井雉摸了摸葛天侯充满了欺骗性的美丽脸庞,“所以,你为何会?觉得在我面前说谎能骗过我??”
他们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也曾是政见不合的政敌。
亲人与敌人占了个全,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葛天侯了。
“我?想多陪陪你。”
“来日方在,无需如此,不要耽误了正事。”井雉道。“蒲阪如今同金乌台开战,迟早会索粮至葛天国,如今若是损失太大,日后被索粮时会很麻烦的。”
“我?没有耽误政务。”葛天侯解释道。“而且我?也有让孩子们打理政务,正好考验一下他们各自的手段。”
井雉顿时沉默。
孩子们。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
前两个生?的孩子大概占了所有的灵气,后面的三个孩子,不能说不出色,但比起葛天国的需求,真的就很平庸了。
葛天侯安慰道:“帝国没那么快天下大乱的,他们会平安度过一生?。”
至于子孙的子孙,他没那么爱操心,自己生?的不全部亡国殒命就很好了,孩子生?的孩子,那是儿女自己的责任。
井雉想了想冀州十几个大国并立的局面,估摸着不打个三五百年,打得脑浆四溅不会?有结果,而不会?有结果,以葛天国的国力,孩子们想平安到老还是可以的,便吃了葛天侯的安慰。
“好了,都让你拖这么久了,该回房了。”葛天侯将?井雉拉了起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回房慢慢说。”
一整天只有半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半数时间躺床上,哪怕原本还有话想说,被拉回了房间,井雉也不怎么想说话了。
躺在床上,井雉焉巴巴的不想说话,葛天侯倒是很有说话的兴趣,将?井雉搂在怀里漫无边际的自说自话,话题跳跃性大且充满了发散性,仿佛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却没有没话找话的枯燥感,因为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说得很有趣味性。
“你不觉得闷吗?”井雉问。
葛天侯不解:“哪里闷了?”
“一天有半数时间躺床上。”井雉道。“我?觉得骨头都要生?锈了。”
“没觉得。”葛天侯轻嗅井雉身上的气息,涌入鼻腔的全是药味,昭明给井雉用药的量越来越大,服药也越来越频繁,不管是谁这么个吃药法都不免从骨髓里透着药味。“美人在怀,如此美事?,哪里会?闷?”
虽然现在瘦了点,全是骨头,没有了以前的细腻丰腴,不过这也没办法?,病成这样,难免形销骨立。
井雉想了想,随着政见不合和权力争斗,她和葛天侯有很多年没这么安静的躺一张床心平气和的纯闲聊了,冲突最激烈的时候甚至分房睡了大半年。
葛天侯不觉得闷,好像也能理解。
“真难为你的眼睛了。”井雉道。
她都是花甲之年了,哪怕因为习武而衰老缓慢,这几年缠绵病榻,美貌早已说再见。
葛天侯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和初见时那般美。”美得让他一见钟情。
虽然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也知道葛天侯是情人眼里出神女,但井雉不仅没不开心,还更加开心了。“兆也始终如初见。”
“初见时我可没看?出你对我有另眼相看。”葛天侯道。
“但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井雉哄道。
葛天侯的皮相生得太有特色,生?生?在众人中鹤立鸡群,不眼瞎的都会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不过这些原因就没必要说出口了,只说最终结果即可。
葛天侯也没追问原因,而是颇为自得的吻了吻井雉的唇。“那是必须的,我?生?得这么好看。”
井雉非常配合的夸赞了一番葛天侯的盛世美颜,将?葛天侯哄得开开心心的。
病人终究精力不济,陪着葛天侯闹了一会?井雉便犯困了。
葛天侯有节奏的轻拍着井雉的背,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半睡半醒的井雉抱着葛天侯,忽问:“她会不会?回来?”
葛天侯愣了下,回道:“我?也不知。”
三十余载的时光流逝,谁也不能确定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多大,何况那人三十余年前就不是什么可以常理论的人。
井雉哦了声,这回真的闭上眼休息了。
葛天侯安静的抱着睡着的井雉,直到确定井雉真的睡着才起床出门。
昭明还在廊下捏雪人。
明明一脸大胡子,但昭明却总有些童心未泯,旁的人可不会?在胡须长长的年纪随意的在雪后玩雪。
“雉她还有多久?”
昭明闻言抬头,想了想,还是坦诚回答:“少则半月,多则月余。”
葛天侯安静了须臾,道:“她看上去气色很不错。”
昭明解释道:“那只是药物的作用,减少她离开时的痛苦而带来的一点影响。”
但该死了还是得死。
“她也没有法?子?”葛天侯问。
昭明诧异的看?着葛天侯,这个她确定自己想的哪位?
葛天侯道:“你用的东西,有一些便是她幼时发明的。”
昭明觉得葛天侯的记忆委实不错。
他没记错的话,师妹和这对夫妻闹掰并非一年两年之事?,而是三四十年的事?了。
“最近的药便是她改的。”昭明回道。
虽然给了他很多药,但青婧也不是完全就不闻不问了,还是会通过一只海东青与他锦书往来,了解井雉的身体状况变化,以及药膳药物如何调整。
昭明也不知青婧是何心情,但青婧最近的调整已经放弃了延寿,而是改成了追求怎样死得不痛苦。
“她在葛天国?”葛天侯皱眉。
就青婧那张脸,出现在葛天国他不可能一无所觉。
“我?也不知她如今在哪。”昭明回道,他连青婧在干嘛都从来不过问的,何况青婧的踪迹,就怕哪天觉得三观受不了忍不住和青婧动手,然后被青婧给干掉。
葛天侯笃定的道:“但你有联络她的方法。”
昭明反问:“君侯意欲何为?”
血缘对青婧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绝对赶不上正常人。
“我?要联络她。”
昭明想了想,道:“我?觉得她不会?想联络你。”
从被无光带走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青婧真的是实打实的没联络过葛天国一次,昭明估计,若非井雉将?死,青婧很可能一直都不会?再和葛天国有瓜葛。
葛天侯道:“如何说服她是我的事?。”
昭明思量了下在长葛反抗葛天侯可能的结果,一枚说不清是丹丸还是香丸的东西给了葛天侯,随身佩戴着这个,青婧不知怎么驯养的一只海东青会?自动找上门。
葛天侯满意的收下丹丸,然后继续看着昭明。
昭明小声问还有何事??
葛天侯道:“我?听说这些日子你时常摇一枚铃铛。”
该说血缘很玄妙吗?
昭明无奈的将?一枚铃铛交了出来。
铃铛里有蛊,是子母蛊,摇动母蛊铃铛,子蛊铃铛也会?跟着响。
不过从发现青婧将用药改成了怎么安乐死后他就没少摇铃,但青婧的反应....安静得跟死了似的。
海东青很快带着青婧的帛书回来,帛书上的药方....仍旧是怎么没有痛苦的安乐死,以及如何死得不那么难看。
葛天侯看?了眼疑惑的看?着自己的海东青,也不知青婧是如何驯化的,这只海东青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只海东青都要来得神俊威武,以及灵气。
执笔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信,写?完后葛天侯重新审视了一遍,揉成一团扔掉。
这种招不适合青婧。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葛天侯决定还是别跟青婧打亲情牌,大概率会?起反作用,但感?情牌不能不打。
因为他没有能够打动青婧的利益,没有能打动人的利益,以情动人便成了唯一的选择,但自己可以选择怎么打。
葛天侯提笔在空白的帛书上写?起了自己与井雉的一见钟情,多年相思,多年筹谋,终得偿所愿,婚后伉俪情深,共同养育孩子的温馨的部分,犹豫了下,葛天侯还是跳过了,怕刺激到青婧。
结缡四十七载,自然不会?只有夫妻恩爱,磕磕绊绊也是难免的,矛盾最激烈的时候不论是他还是井雉都曾想过弄死对方,葛天侯都如实的写?了进?去。
庆幸的是,不论曾经怎样矛盾冲突,最终都过去了,到了晚年,又恢复了曾经的相濡以沫。
葛天侯写?着写?着莫名的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一边拿袖子擦一边继续落笔。
人性贪婪,少年时美人与江山都想要,今已迟暮,诸事皆看?淡,独不舍发妻,只求拥有的更长久一些。
在帛书的最后,葛天侯提笔写?下了五个字:乞阿子垂怜。
将?帛书塞进?铜管里,再绑到海东青的腿上,揉了揉海东青的脑袋。
“拜托了,请你尽快将?帛书送到她手上。”葛天侯道。
许是南溟遥远,也许是那人不愿再回应,始终没有回信,葛天侯只能每天摇铃,从最开始每天隔一个时辰摇一会?很快发展到了让寺人全天候的摇铃。
在摇铃频率与时长的变化中,井雉的身体愈发衰败——不把脉根本发现不出来那种。
虽然内部已经油尽灯枯,但外表的气色却是好看?了许多,从形销骨立不成人形一路往正常人的方向狂奔。
但愈发接近正常人,倒计时便越短。
悲痛也罢,求神乞魔也罢,滴漏里的水终有滴完的时候。
又一场大雪落下时,井雉连床都起不了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三日也未止,躺了三日的井雉的生?命却已走到尽头。
再不愿面对,葛天侯也终不得不接受现实。
也没找一堆文武百官来烦井雉,只是让儿女们来同井雉道别。
井雉同每个孩子都叮嘱了一番告诫的话,至于孩子们会不会?听她就没办法?了,不过若是听话,日后怎样也能平安终老。
和三个儿女说完了话,井雉望向门口。“她还没回来?”
谁?
三个儿女俱是不解。
儿女不解,但葛天侯却懂,想回答,但想想海东青一去不回,蛊铃铛怎么摇都没反应,哦,也不是完全没反应,昨日的时候铃铛突然怎么摇都没声了。
昭明检查了后说里面的蛊虫已经死了。
葛天侯实不知要如何开口。
井雉见状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的道。“她不回来,也好。”
葛天侯无言。
井雉笑道:“如果以后遇到她,告诉她,我?无法?不恨她,但我?也无法?不爱她,不后悔生?下她。”
葛天侯对此并未惊讶,点头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她。”
“不需要强求,有缘的话就告诉她,无缘再见,就罢了。”
葛天侯嗯了声。
井雉看?着葛天侯,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开口,不论说什么,对此刻的葛天侯都无比的残忍,最终只能沉默的握着葛天侯的手。
葛天侯让旁的人都退了下去,最后的时间,只想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度过。
昭明识相也是不忍的退了出去,三个公子则是安安静静的在一旁守着,看?着夫妻俩享受着最后的时光。
出了门,发现外面的鹅毛大雪还在下。
小冰期的威力果然无穷,今岁的雪灾,怕是整个北方都受灾。
而这只是小冰期呈上的开胃菜,大菜远还没到时候。
昭明不由得有些同情葛天侯,丧妻已经很惨了,今岁冬季的这情况,显然他便是想安安静静的悲伤自己当了鳏夫,现实也不会?给他那个时间。
当屋里响起三位公子的痛苦声时,昭明琢磨着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为井雉而来,如今井雉已死,他也没必要继续守在长葛了。
而且青婧对于井雉之死的表现....昭明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迁怒。
再过些日子就告辞吧。
人族事死如事?生?,因而大兴土木修建豪华陵墓是常态,也是传统,但不是每个人都将身后事太当回事?。
炎帝是个神奇的人。
明确告诉后人,所谓轮回,是洗去所有记忆如同素缣的灵魂注入新生儿的身体里,那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是另一个人。
这使得一些人觉得既然轮回后都是另一个人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自己。
活在当下,活在今生?,来世如何....跟自己有关系吗?
井雉无疑是这样一个人,因而她的葬礼与陵墓都相当简朴。
陵墓不是多豪华的陵墓。
别人是活多少年就修多少年的陵墓,活得越久,陵墓就修得越豪华,但井雉与葛天侯的陵墓是合葬陵墓,不是常见的那种国君和君夫人各有一座陵墓风格。
合葬陵墓只修了三年就修好了,然后就一直放在那,等待需要用的时候。
陵墓不大,也没准备多少墓室。
井雉与葛天侯合用一间大墓室,除此之外还有五间墓室,不过只有一间墓室已经用上。
昭明瞄了一眼,里面的棺椁尺寸....明显是早夭的孩童。
未成年而夭亡的孩子被认为不吉利,是不能入祖坟的,都是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不过传统显然约束不了这对夫妻,在自己的陵墓里为夭折的孩子准备了墓室。
值得一提的是,夫妻俩虽然不同棺(葛天侯还活着,没法入棺),但用的椁尺寸非常可观,能容纳两具棺。
葛天侯亲手为妻子封了棺。
丧葬落幕,之后葛天侯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忙碌于处理雪灾的事?,只字不再提井雉,并且搬出了夫妻俩合住了数十载的宫殿,将?自己起居的宫殿换到了旁边的宫殿,以前夫妻冷战时他都是住的这座宫殿。
昭明一直若有所思的观察着葛天侯,却不乏一语,直到雪灾处理得差不多,葛天侯没那么忙时才提出告辞。
葛天侯不太想放人,这是个人才,遂邀请昭明留下为官,并许以公卿之位。
昭明婉拒,我?和你女儿是师兄妹。
师兄妹。
巫女不收男性弟子,青婧的师兄只有一个含义。
葛天侯立刻就没有留人为官的心思了,这就是烫手山芋,但还是问了句昭明打算去哪。
昭明表示自己老娘已过世多年,但老父还活着,因为一些缘故,他十几年没见过老父了,突然有点想他了,想回去瞅瞅。
葛天侯估摸着昭明更可能是想回去确认一下老父死没死。
十几年没回家,不着家至此也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乞阿子垂怜,意思是,乞求孩子可怜可怜老父亲,非常的卑微。
井稚对青婧,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还是和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的男人生的,没法不爱,但也没法不恨!青婧对她的伤害太大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刀子到底是捅了。
突然发现,井稚要不是生的孩子是青婧,她的人生可以说是真正的人生赢家本家了。
夫妻恩爱,儿女双全,活着时手掌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