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谨慎,第二天春妮一个人又去了一次蛇头埠,她花两天时间,将整个骆驼城外围和临近海岸线的三虎城走访一遍,对港城这个刚刚形成的地下走私帝国有了初步的认识。
蛇头埠做走私生意的人很多,但价格和质量良莠不齐,大部分都摆在台面上任人询价观看。偶尔有经过的巡警,对这些明显与小店铺不匹配的商品也视而不见。
姚根发倒是没骗她,这里真正的好货不会卖给生面孔,因为根本不愁卖。
金牙发那天肯低价卖春妮那么些丝袜,除了她有人引路,也是以为她会是什么大客户,愿意让些利,结交一个有潜力的客户罢了。
如果那天春妮是一个人进金牙发的铺子,那些子弹是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没有人带着看货,她就算在蛇头埠转到脚走断,想买些真正不能见光的东西,也很难找到门路。反而会引来一些骗子,或是丁细有说的蛇头,就像现在这样。
从一家店铺出来,春妮在门口站了站,假装不知道数米之外的小摊上,那两个男人已经跟了她一整条街。
她谨守丁细有的告诫,一个人来转悠的时候,多半只是看看,很少出手买东西。既然不是漏了财,那么,这两个人跟着她想干什么,就一目了然了。
走出这条巷道的那个刹那,春妮一个加速度,开始撒腿狂奔。
人生地不熟,春妮不打算惹事,以她的体能,甩开这两个人不难。
身后那两人很快发现了不对,索性不再隐藏,跟着追了上去:“别跑!”
“嗰个女仔,你给我站住!”
这两个小瘪三怎么会是天天跑三千米出来的春妮对手?那两人跟了两条街,被她越甩越远,春妮抽空往后看,他们不知比划着什么,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她轻松又一加速,再次钻进了一条巷子。
但是,正在这时,巷子的岔路上也冲出一个人,差点跟春妮撞个满怀!
那人来不及站稳,冲春妮直挥手:“快跑啊!”
春妮嫌他碍事,一脚踹开人,不顾那人在后边喊:“别过去了,那有——”
一道刀光直冲她面门劈来!
卧槽!
春妮看清岔路里的人,猛地一个刹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蹿了回去。
在她身后,一大群拿刀拿棍的人追了出来!
春妮刚刚已经跑了不短的距离,这会儿一受惊,气息立刻就岔了。
这一倒气儿,她只觉脚步越发沉重,而身后的那些人嘴里呜里哇啦,不知在喊着什么,气势极为迫人,眼看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一只手打横伸出来,突然拽住春妮的衣服,将她往旁边一带!
身后的人哇啦哇啦狂叫,直冲过去跑远了。
春妮长出一口气,心里止不住地纳闷: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怎么突然跑出来对她喊打喊杀?
不对……
春妮猛地回头,待看清旁边人的相貌,顿时眉头一蹙:“是你!”
站在她旁边喘得跟死狗似的这人,不是上回死活拉着她要去买五毛钱丝袜的那个铁憨憨吗?
这人此时也认出了春妮,一脸惊喜:“小阿姐,这么巧,是你啊!”
春妮戒备地退开半步:“那些人是你引来的?”
那人笑容僵住:“对不住了,小阿姐。是我连累了你。”
这条巷是死胡同,另外一边是围墙,完全走不通。
春妮瞪他一眼,顾不上计较,探头观察片刻,准备先从巷子里出去再说。
那人站在她身后,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样?他们走了没有?”
春妮不想跟他说话。
那人悻悻跟春妮解释:“小阿姐,我不是故意要拖你下水。你也看到了,刀剑不长眼,那些人是疯的,我要是当时不拉你跑,你留在那里,万一被人顺手一刀——”
春妮猛地拽他一下,蹲下躲在巷中的垃圾筐背后。
那人急忙跟着照做。
几乎在两人蹲身下来的那一瞬间,路口处有人跑回来:“睇到人去咗边呀?”
“冇睇到,四下找找。快啲!”
杂乱的脚步声来回打了几个转,说话声音渐渐消失,春妮听见两个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慢慢向这里靠近。
她不由将呼吸也调整得极慢极慢,视线透过遮挡物的缝隙观察着,计算着——
猛地踢起身边的垃圾!
趁面前那两人视线被遮挡的那一瞬间,扫堂腿过去,踹倒两人,顺手抄起垃圾筐旁边的烂木板,转身跑向巷子的另一端。
“人喺度,快啲嚟追!”那两人抱着腿,杀猪般叫起来。
春妮充耳不闻,在助跑中将木板斜搭在墙上,两脚轻轻一点,双手攀上墙头,腾身一跃,便跳了上去。
她看了眼墙头的另一面,这边那人在墙角下跳着脚地叫:“小阿姐,拉我一把啊。”
春妮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
几乎在那人双脚刚离地的瞬间,巷子口一窝蜂涌来了起码三四十个拿长刀的人。
这人是抢了黑帮老大的女人吗?竟引来这么多人追杀!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脚齐挣,终于攀上了墙头。春妮看他蒜头鼻,矮冬瓜,眯眯眼,丑得这么有特色,应该——
他爬上墙头,迫不及待地往下一跳——
“卟嗵”,他在墙下边“啊”地叫起来:“小阿姐你小心点,这边是一个臭水塘。”
春妮这才跳下墙头,以那人的后背为支点,一个纵跃,险险在水塘边缘站稳,轻飘飘甩下一句“我知道”。
不是站在墙头,看在这个水塘她实在跳不过去的份上,她会这么好心去拉他?
春妮越想越搓火:她这辈子,没死在水灾里,没死在战场上,没死在倭国人的大搜捕中。却被这人卷进港城黑帮火拼,差点被人一刀砍死,要是死在这条无名小巷,还不知道为什么而死,那才可太窝囊憋屈了。
她在江浦码头那种地方,守夜那会儿,天天看黑|社会拿真家伙喋血街头,也没遇到过这么惊险的情况!
她原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心中这口恶气实在消不下去,找根竹竿把那人捞起来,一拳打过去:“你是不是想找死?想找死直说!”
那人自知理亏,也不敢躲,抱头蹲下挨揍:“小阿姐,你轻点,轻点。那边人要追过来了。”
春妮勉强按捺住火气,观察了一下情况,迅速离开巷子。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人的衣领子,预备找个安全的地方,接着揍!
那人倒是乖觉,顶着一身臭水,也不敢再叫,任春妮将他拉出巷子,扯出几条大街,扯进另外一条僻静的巷子,一脚踹过来,听他哀嚎道:“小阿姐,你轻点轻点,别踹腿别打腰,轻点……轻……啊!!!!!”
这人抱着脑袋任打,春妮打得也不畅快,踢他两下,蹲下来:“跟我说清楚,你犯什么事了?引这么多人追杀你?”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道:“我今天碰见人蛇卖人,放走了几个姑娘。那几个姑娘真的可怜,被人蛇弄晕了装在木板箱里,说要卖到东南亚做□□。我一时不忍心,就——”
春妮冷笑两声:“编,使劲编。我问你,你是把一整箱晕死的姑娘扛出码头的?”
“是真的啦,小阿姐。那些姑娘里有两个没晕死,冲我一个劲喊救命,她们被人像鸡鸭一样堆在箱子里。我真的做不到见死不救,就趁人不备放走了她们。”
春妮一个字都不信:“按你的说法,你放走她们时没人看见。货主丢失了货物,不急着去追回来,反而来找你的麻烦。你觉得你比那些姑娘还值钱?”
“一句两句说不清。小阿姐,其实我真的是好人的。”他急急辩道:“不信你去打听。今天是不是码头那边放跑了几个姑娘,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说的真的。我也没骗你,今天我就是去看货买货的。也许那些人来追我,是因为我是在场唯一的外人?哎呀错了错了,那我就不该跑!我一跑,不是证明我心虚了吗?”
他懊恼片刻,翻出包里的东西让她看:“你看这就是我的货。啊!怎么回事?”
只见用细线捆扎起来的丝袜上洇出了大片的污渍,还滴滴答答滴着水,眼看是用不了了。应该是他刚刚扑在臭水塘里被弄脏的。
他整个人傻在当场,忽然捂脸大哭:“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可是我全部的钱啊!”
眼见街里街外行人经过,对他们俩指指点点,春妮实在觉得丢脸,站起来往外走。
没走几步,她站定往后看:“怎么?你还想让我赔你袜子钱?”
那人缩在后面,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我,我也从这条道走。我知道好歹,你救了我,我怎么好意思找你麻烦?”
春妮翻了个白眼,瞥见街角一间粮店,让他站住:“等着。”
她进去粮店买了二两白面,全倒在他手里那捧袜子上:“快揉,把脏水揉出来。”
“哦哦,”他倒是听话,没怀疑她,两只手连动,不一会儿一整扎袜子都被均匀地粘上白面,覆盖住了原本的脏污。他心疼得直咧嘴,“这么大一捧白面,就没了?真可惜。”
说着,还想把手上剩的那点白面放进嘴里,伸到一半,想起来去看春妮,僵笑两声:“小阿姐,我——”
“你这些丝袜用皂角清洗后会变形,就不能再卖了,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等干了之后,放在清水里稍稍揉一揉,去掉面粉再晾干,应该不会有问题。就是有点小毛病,你进货不贵,按货损卖便宜点,多少能赚些回来。”
“唉唉,您说得对。”
春妮想想,再没有其他可说的,拿出几个铜元:“这钱你拿着洗衣裳,别跟着我了。”
“不不不,”他连声推拒,铜元叮呤咣啷滚了一地:“我说了我不要你钱。我是想问你,面粉花多少钱买的,我赔你。”
春妮伸出手,他“啊”地一怔。
“赔我的钱呢?”
他顿时窘迫起来,吃吃道:“我,我在码头上都给那几个姑娘了。那什么,”他随手抽出几条丝袜往她手里塞:“要不,我赔你袜子吧。”
春妮瞪着他,半晌,叹口气:“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