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
舒存仁缩在背风处,把脸藏进风领里,只冒出两只眼睛和一双耳朵尖在外头,机警地盯住一个方向。
他的身后,同学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存仁,咱们还要等多久?”
海城已经到了最冷的时节,别看这座城市位于华国最东南,但这里一年四季分明,水流发达,因而冬天潮湿阴冷,并不比北边内地好挨多少。
他们藏身的位置靠近弄堂口,被穿堂的东北风少说吹了半个钟头。
要不是今天机会实在难得,大伙也不会冒着这个风险做贼似地藏在这,还一等这么大半天。
好在那句话没问出多长时间,校门方向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校长,你带着马灯去吧,回来这片路上没有路灯,不方便走路。”
“知道了,你也快点回去。一个小姑娘家,再能打也不好天天走夜路,工作上再多的事,也不及安全重要。”
“知道知道,我这就回去。”
看着那道背影从弄堂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站在校门口,直到看不见方校长的春妮终于冲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校长这些天在犹豫放寒假的时间,他怕跟中秋节那回一样,放假时间太长,学生家里说不定会饿死人。春妮便建议他,让他领着几个老师家访一次,摸清学生家的情况,给最困难的那些发点粮食作补助。
方校长被她一通忽悠,今天终于付诸了行动。
舒存仁对身后点点头,春妮就看见,弄堂口乌泱乌泱地,钻出了一大堆人。这些人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仿佛拖大带小的难民似的,只等着她一声令下,便投奔了过来。
春妮目瞪口呆:“舒老师,你不是把全班同学都叫来了吧?”
舒存仁脸上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不好意思的,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当然不是了,小顾老师,咱们快办正事吧。”那个家里有事,实在赶不过来的同学,他可没来呢。所以,他绝对没有把全班同学叫过来拆别人的机器……
这会儿的确不是寒喧的时候,春妮引着他们赶紧往里走,问道:“可咱们拆机器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要是时间太晚,你们住在哪?”
“多谢密斯顾关心,这附近有几间旅馆,要是实在晚了,我们在那挤挤也一样。”说话的不是舒存仁,而是另一个身形瘦小精黑,头发斑白的男人。
春妮眼角抽抽:“您不会是他们的教授吧?”
面色黎黑,更像个老农民的老教授点点头:“我姓包,代我这些不成器的学生谢谢顾小姐给他们这次机会。”
看来自己这次改装机器,成了别人大学课堂教学的观摩课。
春妮没怪舒老师自作主张,她只是很惊奇。上次装机器也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好多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装机,一问都是附近的居民和学生的亲朋好友,她只当是大家没见过带锯机,想见识见识,没多想。这回拆机器又是这样,连大学教授都引来了,莫非她干的这事真的这么惊世骇俗?
众人到了车间,春妮“啪”地一声打开电灯。舒老师面色一变:“小顾老师,这电灯会不会太亮了?”
春妮知道,这一片一到晚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他们这里点灯的话,目标过于明显,等方校长回来时,说不定会发现。
她笑着道:“有韩厂长在,他会留意的。”
摸黑操作机器有很大的危险性,打开电灯大不了让方校长知道后臭骂一顿,但万一因为照明不足引发安全事故,那就该悔不当初了。
方校长搬到大房子之后,那个原先被当作门房的小房子现在给了韩厂长一个人住。不管谁从门口过,韩厂长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有约定好的暗号提醒。
春妮什么都安排完毕,舒老师就不客气了。
他招呼众人让出位置,将来的二十几个同学分成数个小组,拆床身的拆床身,拆带轮的拆带轮,没一会儿,偌大的笨重铁疙瘩重新被拆分成了若干零部件。
随后,舒老师让同学们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码放好,用粉笔做好标记,这次不用他招呼,大家自己就知道该怎么行动,将这些码放好的木板一样样拼装完毕,木板之间用膨胀螺丝连接起来,很快再次组装完毕。
春妮提前看过舒老师设计的图纸,知道这些木板正是舒老师所设计的新机器的外壳。因为铁做的外壳太贵,他们也不可能有加工铁壳的条件,只能用木板先凑合组装一次,看他的设想能不能变成现实。
舒老师跟他的这些同学们应当提前练习过,众人齐齐动手,安装不到半个小时,一台木板竹子加工机便组装得差不多了。就是春妮偶然看着有别扭的地方,在包教授的指点下,也很快被改换过来。
“组装完毕,可以开机了。”
舒老师拍拍手,众人安静下来。
安装的时候,大伙热火朝天,干得有条不紊,但到了最后开机,验证成果的时刻,大家仿佛都变成了谦谦君子:“小舒,你来吧,你是设计者,应该第一个开机。”
“不不不,还是你来,你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最好,不是你来是谁来?”
“小舒,别谦虚了,你当过多少次第一,我……”
春妮忍俊不禁,心知他们是怕开了机万一出什么事,自己担不起责任,干脆排开众人,一把按上按钮:“你们都不来,我来开吧。”
电机嗡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齐齐抽了一大口冷气。
大家顾不上责备春妮的鲁莽,一个个瞪大眼睛,凝神向机器看去。
舒老师设计的机器,最大的改动便是多加了两个带轮和两根锯条,他们得观察出几条带轮同时运行对机器,尤其是电机有没有影响。锯条的转速,松紧程度,以及转轮的位置是否合理,这些都在他们的测试范围之内。
当然,最要紧的,是得上足弦绷紧弓,真刀真枪地试上一次,看它到底能不能用。
机器测试,首先要空转。空转数轮后,舒老师紧张地捡起一根被切割好的短竹,从入口处送了进去。
所有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出口处。
连春妮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感染,心跳加快了些许。
“咔嘣咔嘣”的切割声中,不到半尺长的青色竹筒被破分成三个长条从出口处吐出。
“成功了!”学生们击掌欢呼。
春妮盯着锯条,皱了皱眉。
这时,包教授也道:“等等,小舒,你看这根锯条是不是移位了?”
欢呼声戛然而止。
“在哪在哪?”
一阵手忙脚乱,机器按钮被重新按响。
目送一整根竹子被切割完毕,所有人长出一口气:“总算成功了!”
经过刚才的那一吓,学生们都沉稳了不少,围着机器检查一遍后,请包教授点评一二。
包教授道:“看来使用这种机器的要点在于锯条的松紧程度。刚刚安装时锯条绷得不够紧,带动它转速过快,以至于操作台震动,致使锯条最终移位,这样会影响到锯条的寿命和竹片最终成型的样式。”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用的是木板,重量不够压住电机运转,所以导致的锯条移位?”
“也有这个可能,但假如锯条上得够紧,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失误。”
“那教授您认为,替换成钢铁的话,我们需要怎么调整?”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包教授就地取材,拿起一支粉笔在木板上涂涂画画:“我们先来计算一下,这部机器折换成同等的钢材是多少质量……”
“教授,我仍然坚持,锯条过于削薄,机器一直使用锯条的话,将会导致磨损加剧,最终影响到生产效率和成本。如果改换成环形刀片……”
“教授,我认为操作台是……”
“教授……”
讨论逐渐热烈,又逐渐归于平静。
最后,舒老师长吸一口气:“好了,接下来是最后一项,运行强度测试。”
春妮看了他一眼。
这次的安装测试从始至终都是舒老师在主持,前面主持时,他的语气一直很稳,直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紧张感。
春妮不懂得机械测试,但从他的态度判断出来,这一项应该是最难的一项。
她站到配电箱旁边,打算稍有不对就拉保险栓。
包教授神色也很慎重,他身体半蹲,手掌贴上电机表面,对舒老师点点头,后者小心翼翼地将竹子放进入口,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直入到第十二根之后,包教授道:“现在电机已经有些发热了,接下来同学们注意它在发热的情况下可以转动——”
话音刚落,配电箱突然爆出几簇火花,机器猛地停止轰鸣,电灯灭了。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幸好大伙事前做了万全的准备,询问声中,有人点燃了蜡烛,准备打开配电箱检查。
“不是保险丝的问题,给我个螺丝刀,我检查一下。”
“戴上绝缘手套再打开。”包教授忙说。
“校长,你怎么回来了?”车间外面,韩厂长突然嚷嚷起来。
众人大惊失色,舒老师差点被绊个跟头:“校长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都小声点!”
春妮压制住众人的私语声,打开了门:“我去拖住校长,你们动作快点,赶紧收拾好东西走人。”
“那这个电……”
“管不了这么多了,明天再说!”
春妮快步出门,正好迎上韩厂长跟在方校长身后:“校长,我这个方案问题咱们再讨论讨论。”
方校长挣开他:“不是跟你说了,我换条裤子就回来,你着什么急?小顾老师,你怎么还没走?”
春妮:“有点事耽误了,正好,我想跟你说件事,校长,你跟我来吧。”
“什么事?”
这么短的时间,春妮还没想出来呢!
这时,方校长走近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油味,再看他手上破碎的灯罩,顿时有了主意,将他往外头引:“在这说不清,您跟我到外边来吧。”
“什么事非得到外边说?”方校长不肯走:“我在外边跌了一跤,让我先回去换件衣服。”
“哎呀,您跟我来就行了。都这么晚了,您让我快说完早点回家吧。”
“对对对,你是得快回家,走,韩老师,跟我送送小顾老师。”
两个人一路将方校长引出巷子,春妮道:“这不是您上回说年末了,全校师生热闹热闹吗?我寻思着,您让每个班拿了不少节目出来表演,万一那天表演完后时间太晚,咱们这天太黑看不清路,是不是在这路上布置几盏灯笼,方便师生们回家?”
春妮悄悄往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里弄里,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正在往学校外面走。
“哎,你说的是个问题。那你看灯笼挑在这——”方校长伸出手,头向后转去。
韩厂长突然大声道:“我觉得挑在这最好。”
方校长吓一跳,抚了两下胸口:“小韩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放个灯笼而已,又不是去杀人。”
韩厂长跟春妮对视一眼,同时抹了抹额上不存在的冷汗:校长啊,我们怕的,不就是你要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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