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春妮撑起身子,四边不到岸的水窝子,到哪了到了?难道叫她来打针的是龙王爷?
常文远将手指放在唇边,撮唇为哨,几声“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后,芦苇从两边分开,一艘五尺来长的小小乌篷船从水草深处驶出来。
撑船的船夫打着赤膊,脚上一双烂草鞋,斗笠下的脸略带胡茬。
即使春妮不刻意去看,只扫一眼这人黑红的皮肤就知道,他必定常年在太阳底下干活。家境应当也很一般,甚至是贫寒。
光看外面的这个人,实在不像买得起消炎药的那种人。
常文远跟这人对完暗号,冲春妮点点头:“上去吧。”
春妮垂下目光,跟在常文远身后上了小船。
船里躺着两个人,一个人头上包着纱布,另一人则是胸口,跟外边那人看着气质差不多,只是脸色发红嘴唇发白,一看就是烧得不轻。这两个人只看外表,跟有钱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春妮严格遵守不多看不多问的原则,抽出针管,顺利做完皮试,注射,全程一句话不说,干完活干脆利落起身走人:“可以走了。”
临到下船时,反而是那个撑船的人问了一句:“这就算完了?”本地人,郊县口音。
春妮专注脚下:“烧退下去就算完了。没退的话,明天我再来打一针。”
常文远撑着船到了岸边,坐上汽车,从车座下拖出个箱子打开,数出十筒卷好的银元给她:“你点点?”
春妮看也不看,将银元收起来:“不用点了,我信你。”
她的内心深为惋惜:要是多认识几个像常文远这样的人,她只需卖她的药就能过得足够滋润了。可惜事上不如意的事多,掺合进这种事,即使是常文远,也不能保证让她安安稳稳的,一点危险也没有。
她刚刚看得真真的,别看那个撑船的人手上没有武器,可船头上的渔网下边,藏着一条一条的,绝对是□□。还有他腰后别着的……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刚才稍有异动,那今天就休想再回来了。
常文远看她这副“只要我不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的鸵鸟神态,不由觉得好笑:“你就不——”
“打住!”春妮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我也不想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咱们保持买家和卖家的纯洁关系就很好。”
常文远摇摇头,扒下她的手,无奈道:“你可真机灵。”
不知道是不是让刚刚的场面刺激的,春妮这会儿特别有倾诉欲。
“那当然了。我要是不机灵,能千里迢迢从家乡逃到海城?”说着,她竟然懊恼起来:“其实我如果真的机灵,先前你问我时,我就该一口回绝你。会用这种药的,有几个身上不是带着麻烦?可谁叫我就是贪财,就是管不住想赚钱呢?要是哪一天我只用专心思考怎么赚钱,不用有这么多麻烦就好了。”
常文远心道:你若真的贪财,那又为何要以伯父的名义将药钱捐出来,给学校添置设备?
只是他有时虽会让人头疼,并不会真正使人为难。他看出春妮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拒绝跟这些事有更深的联系,他顺势住了嘴,只是忍不住想:上回她用这些钱给学校买了东西,这回的一百块钱,她又准备怎么用?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思维会在某一瞬间达到同步。
春妮这会儿也在想,她这一百块钱该怎么用。
她觉得自从生活安逸之后,她喜欢胡思乱想的毛病严重了好多。就像这会儿,她总忍不住回想刚刚看到的,那几双穿烂草鞋的脚。还在心里换算,一百块大洋能买几双草鞋。
她这是病了吧?不是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想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人穿草鞋还是布鞋,关她什么事啊!
春妮烦燥得叫停汽车,坐上后座,抽出黑布口袋,脑袋套进去往下一躺:“我睡会儿觉,到地方了你叫我。”
常文远:“……”这更不像急着赚钱才有的态度了。
不过她这个样子,让常文远内心忍不住揣测:若是她真的想打探什么,不可能会是这个态度。看她困扰的这样子,她上家这些奇怪的要求应该是真的。
什么地下药厂有条件冷藏药物?
常文远内心毫无头绪,不由将目光再次投向身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发现她呼吸均匀,竟然真的睡着了。
…………
不知道是不是春妮的错觉,她觉得这趟特殊的旅途,回程比来时用的时间长多了。长到她睡了醒醒了睡,中间几次揭开黑布袋子往外看,看到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而汽车从天亮开到天黑,她终于听见常文远说的那一声“到了”。
春妮打开车门,抬头看了看天:原来不止是天黑,是天阴了,快要下雨了啊。
“几点了?”她回头问他。
常文远抬腕看表:“还有五分钟到六点。”
“那不用回学校了。”来回路上用了七八个小时,算是出了个小差,春妮轻松地决定今天先逃个班,并指挥常文远:“在路口把我放下来就好。”
路口有一家卖肉夹馍的铺子生意特别好,但春妮一次都没舍得吃过。今天赚了一百块钱,她觉得她应该小小地犒劳一下自己。
肉夹馍一毛钱一个,春妮大方地买了八个,老板还送了她一小罐油泼辣子,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付钱的时候,春妮摸到那筒大洋想拆一个出来用,手却像被烫过一样缩了回去。
疯了疯了,她真的疯了。光明正大赚的钱,却像小偷一样不敢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看着被打包好的肉夹馍,春妮还是肉疼地从平时用的零钱小包里取出一块大洋。
买完肉夹馍转身回来,春妮发现,常文远还没走。
见他目光落在肉夹馍上,春妮警惕地捂住口袋:“你还有什么事?”
常文远失笑:“看你抠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抢你的饼吃。上来吧,送你回去。”
春妮讪讪:她捂住肉夹馍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给的那一百块钱,搞得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负罪感,真的越来越不像她了。明明一手药一手钱,多美好的事啊。
上楼的时候,春妮听见金小姐家里有些动静,想想她请自己吃过好几次饼干,自己也该回个礼,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肉夹馍敲了敲门。
“谁啊。”金小姐的声音有些将醒未醒的味道。
“是我,三楼的顾春妮,金小姐。”
门开了,金小姐头发蓬松,穿着一身睡衣,脸色苍白:“进来吧。”
有点不对劲啊。
大世界秋季是每天下午六点正式营业,每天的这个时候,金小姐即使没出门,也该穿得整整齐齐的,化个大浓妆准备去上班去了。
“我买了肉夹馍,送你吃一个。”春妮见她开了门,坐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只好自己从她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个茶盘,把肉夹馍给她搁上,顺嘴问道:“金小姐,你不上班去吗?”
金小姐哈地冷笑一声:“上班?上什么班哪?告诉你啊,以后姐姐我就轻松了,不用上班啦。”
“您这是出什么事了?”
金小姐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印子,瞟她一眼:“你不是都猜出来了?我叫大世界辞了,我失业了。”
春妮:“……”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不会安慰人。
但金小姐这自暴自弃的样子,若是她一点不管,怕是要出事。
她半天憋出一句话:“那你再去新找个工作?”
“新找个工作?”金小姐嘲讽地说:“什么工作每天只用做十个小时,一个月就有两百块大洋进帐?公司非但不问你抽成,还有成群结队的客人上赶着捧你奉承你,想着门地给你送礼物,生怕你给他们脸色看?”
春妮:“……”
她站了起来。
“对不住,我嘴巴坏,不是有意呲你,”金小姐忙拉住她,沮丧地道:“我本来是想说,我做过舞小姐,再去找旁的工作,有谁会用我?”
这才是最本质的问题。
春妮勉强说:“海城的跳舞场子这么多,大世界去不了,总有别处能去。你多找两家,别那么灰心。”
“我以前在大世界做过头牌呢,这才多长时间,不就是两晚上没人生意吗?他们就这么对我。”她越说越伤心,趴在枕头上呜呜哭起来:“去别处?百乐门的场子倒是比大世界好,可大世界都不留我,我去百乐门,不是自己找气受?大世界以下的小场子,我拉不下这个脸!”
她呜呜哭了好半日,将春妮递来的热水一口饮尽,不知想到了什么,突地坐起来,发狠道:“我就不信了,我金阿娣这辈子翻不了身!你等着吧,我总要,总要——”她卡在“总要”上,瞪半天眼,自己先泄了气:“都人老珠黄了,还指望个什么。你说的是,我明儿个去其他场子碰碰运气。好歹我也做过两天大世界头牌,这个名号还能搬一阵子。”
她哭完说完,见春妮还坐在原地陪着她,自己倒是晓得臊了,拿帕子慢慢擦着眼泪,小声道:“你别嫌我烦。你不晓得,做我们这一行的,只能往上走。若是走了下坡路,沦落得就快了。我现在就是后悔,没在前两年放开点找个人上岸,像现在这样,无亲无靠的,叫人看笑话。往后啊,若是姐姐我哪一日去了堂子里,妹妹千万别瞧不上我。”
春妮,包括金小姐自己都知道,别看她平时嘴巴厉害,在于太太面前表现得底气很足,但其实她离沦落风尘只有一步之遥。
春妮是知道的,女人最悲惨能沦落到什么地步。
金小姐的哭诉久违地使她想起了上辈子,她心软了软:“不至于这样,想想办法,说不定大世界还能留呢。”
“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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