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药的人在不在海城?”
常文远万没想到,春妮冷静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的这句。
若不是问话的人是她,他一句“你懂不懂规矩”早就甩了出来。
幸好这时春妮已经说出了理由:“我不是有意窥探,但我的药品需要低温冷藏才能保证药效。若是失去冷藏条件,药品就必须在三小时之内使用完毕,否则会变质。”
这个时候,便携式冷藏箱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春妮的这个条件首先就限制在了运输问题。
常文远舒了口气,但春妮还有话没说完:“给我药的人要求过,为了保证配方和药品不外泄,我必须在场亲自给病人注射。或是像常先生那样,医生注射完毕后,我来回收药瓶也可以。”
常文远:“……”知道的以为这丫头掌握的是几支药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的是稀世奇珍呢。
他绝对想不到,他在心里随意槽的这句话会是真的,春妮手上的这些青霉素还真的是稀世奇珍。
以春妮怕麻烦的个性,如果不是药品泄露更加麻烦,她问这么多,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没有第二种办法?”
春妮摇了摇头。
现在纠结的人换成了常文远。
春妮静静等待着他的决定。
其实常文远已经是别无选择,如果正常渠道拿得到消炎药,他当然不会来找春妮。在他心里,这个女孩子再厉害,也只是个需要大人保护的小姑娘。有他们在,小孩子不该承担太多。
“我能信你吗?”他轻声问。
没想到春妮竟然还是摇头:“你最好别相信我。你提前布置好,我可以让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也不需要看到治病的人。因为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你只要保证,我完成我的事情后可以顺利离开。”
这样的安排也令常文远舒了口气,他点点头:“很合理。等我半个钟头安排,马上来找你。”
“你不用太着急,我也需要点时间取药品。”
望着常文远离去的背影,春妮忍不住叹了口气:编瞎话令人头秃。因为这几支药,她都快成撒谎大王了。
“春妮,你跟小常先生刚刚在嘀咕什么?”夏风萍走出小摊,舒活着自己的筋骨。
“没什么,”春妮道:“你一会儿上课前记得找个人帮我们看下摊子,我要出个门。”
“那还是叫大胖的二妹来吧,”夏风萍点着下巴,让她朝摊子对面的大槐树下看:“这孩子也算有心了,这些天没事就过来守着,我们一忙不过来,就跑过来帮着收拾碗筷,没事也不巴在这让人为难,是个勤快孩子。”
那天夏生跟春妮说,想帮帮大胖。可大胖今天才七岁,他两个妹妹更小。这一家妇孺,病的病小的小,即使去做工,都没人肯招。
最后他想了个办法,将春妮每天分给他做的报纸袋转包出去,承诺他们每折十个,就有一分钱工钱,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帮助。至于那些工钱,则是从春妮偶尔给他的零用钱省出来的,后边他供应不上,春妮也资助了一点。
这一点钱给了大胖母女几个无比的动力,不到两天,就将夏生带过去的报纸全折成了纸袋,纸袋堆叠起来,足有半米高。
可春妮做的是饭食铺子,一般人进店就吃,很少有人打包,对报纸袋的需求量本来就不大。即使没有夏生,她自己趁空闲多折几个,也足以应付所需。给大胖家分的这点活,纯属于姐弟两个发善心,不是个长法。
倒是大胖嫁出去的大姐听说后受到启发,虽然被丈夫管着,不敢拿钱接济娘家,也给家里找了个糊纸盒的活。
这点活大胖妈一个人就能做,就是工钱太低。大胖妈从早到晚忙忙碌碌糊几百个盒子,才只有几毛钱的工钱,勉强糊口罢了。
后边大胖二妹有时候帮着跑腿给春妮送纸袋,两边渐渐熟悉起来,只要春妮这边忙着,她就帮着招呼客人,端碗端盘的可勤快。春妮如今吃喝有靠,对孩子也大方起来,有时候给她两个馒头,弄得小丫头越发往这跑得勤便。
这孩子跟夏生一边大,她妈把孩子送过来跟着上学时,那时候老师们有了经验,再收学生就只肯收六岁以上的学龄童。她正好卡在六岁以下,在家里跟着她妈饥一顿饱一顿,长得比夏生矮大半个头。要不是特别懂事,手脚也伶俐,真的就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
这两天夏风萍跟春妮商量,干脆以后白天也让她来帮着干活,报酬就是管她三餐。
夏风萍在外边一年多,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娇娇小姐。她们不是给不起更高的报酬,但孩子这么小,在外人看来,春妮肯收她,就是做了好事。再给钱的话,那就是有便宜可以占的善心人家,会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春妮让夏风萍自行处置,装模作样地回了趟家,将青霉素和她上回特意从药房买到的注射针管等用具取出来放好,走到路口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福特在她脚边停下,常文远坐在司机位上。
“上车。”他说。
春妮坐上副驾驶,见对方忙着开车,特别自觉地翻出个黑袋子套在了头上,然后她就听到“噗”地一声笑。
她扒下口袋,瞪他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么懂规矩的人可不好找!
常文远笑得方向盘差点把不住:“大白天的你这副打扮,让路边人看见了,还不以为你被我绑架了?取下来吧。”
春妮老脸红了红:老长时间没做过这么刺激的事,一上来紧张过了头。
她咳嗽一声:“还得多久才到?”
“这说不准,倭国人这两天到处设卡,看他们什么时候检查完吧。”
“还要出租界?那今天晚上我能回来吗?”倭国人无法在租界驻兵,便在租界外到华界的这部分地区设置了卡哨。但倭国军力有限,且调动频繁,这些卡哨不是每天都有,而是看情况和需要设立。
“我尽量吧。”他这么说。
春妮不问了,猜测今天要救治的人极有可能在城外。
为了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她将视线投向车外。
车子此时已经经过一个岗哨,出了租界。
路边有很多人倒卧,这些人无一例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
春妮想起自己刚到海城那会儿,街上也有一些乞丐,但一段日子不见,乞丐们多了一倍都不止。
一名小乞丐躺在街边的阴影里,一个行人走过来,往他碗里投入两个硬币。小乞丐熟练地冲着行人绽开笑容,芦柴棒一样的双手拱起来,冲行人连连作揖。
两分钟前,他们的车刚刚驶过海城最繁华的吴中街。那里人人衣饰华丽整洁,孩子脸颊红润饱满,挂着无忧无虑的笑。仅仅是一街之隔……
这样分裂的情景是春妮从未见过的,她在来到海城的这一路上,见识过生平见过的最富丽兴盛的盛世之景,也在水灾中经历过什么叫人命鄙贱不如一把野草。
学校里的学生们时常说,自己逃到海城来,还有了书读,是多么幸运。更不幸的孩子们,一块馒头就可以把自己卖给魔鬼。正因如此,学里环境这样差,他们没有一个抱怨,因为他们见过更可怕的境地。
这跟春妮的上辈子完全不同。
上辈子,基地的某些人也有特权,可即使是基地最高长官,他的儿女想进入权力的核心,也必须先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历练,积累功勋。没有足够的功勋,就算依靠不正常的手段上位,分分钟会被更有能力的人掀翻推倒。
华国最大的基地因此而分裂,最终被其他基地吞噬。那位争权厉害,本事稀松的二代,他权力的手柄还没有攥热,就死无葬身之地。
在末世那样的极端环境,捧一个猪脑子上位,坑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命。
所以,在春妮的人生中,只有这一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人的出身比自己的本事重要。就像王地主,他那个蠢儿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还是顿顿有白米饭吃。而隔壁的江婆婆孙子,每天天不亮就干活,却从来都吃不饱饭。
哪怕有一身的本事,若是出身不好,或是运道差了一点,想要翻身,也会难如登天。
就像学校的大厨赵厨子,他在家乡有三家店。逃到海城之后,因为他没有正经身份,正规餐馆不肯请他。要不是学校给了他一口饭吃,只怕他这会儿还在码头上扛包,当朝不保夕的力夫。
“别看了,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一只手伸过来,捂住春妮的眼睛。
这样的世道,真是让人不爽。
常文远说:“睡一觉吧,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春妮吐出一口气,在摇摇晃晃的汽车中顺从地闭上眼睛。
当然,此行的终点未知,要见的人未知,要发生什么事未知,春妮不可能真的睡得着。
她只是闭着眼睛,在心里数着又经过了几个岗哨,转了几个弯,估算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听见常文远一声“到了”。
春妮睁开眼睛,发现车子开到了一条河边。
河两旁枯树隐隐,荒草萋萋,再看头顶上盘旋的老鸦,不是她熟知的任何一个地方。
春妮难得开了个玩笑:“要不是知道你有事相求,我还以为你带我到这,是来杀人越货的。”
常文远步下河堤,从浅滩边的蒿草深处拽出一条小舟,笑道:“别了,小顾姐大名震烁整个江浦码头。我们两个人真有那一天,谁杀谁都说不定。上船吧。”
春妮挑挑眉,站上船板,心里对要救治的人真的有了些好奇。
她深知规矩,什么都没问。因为出了那样的乌龙,常文远不开口,她也懒得再多此一举给自己头上套黑口袋,只是安静地靠在船边赏赏河景,偶尔看一眼常文远。
想不到他明明是富家少爷的做派,撑起船来也有模有样。
船行到半路,船桨微点,速度渐渐慢下来。常文远望着深深的芦苇荡,终于说了一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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