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是海城市教育界知名人士,跟以往那些草草了帐,可能都不会为人所知的刺杀案件不同,他的遇刺引起了社会各界极大的愤慨。
几份报纸一改寻常不问国事的风格,连续数日发表了几篇言辞犀利的评论。而吴江大学的学生们,据常文远跟她说,要不是常先生传话回来,再三申明不许学生乱来,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组织起游|行,甚至引发了流血冲突。
这样的乱象没人主持不行。
顺利熬过三天的危险期,在医院又观察了几天之后,常先生执意回了家。
常先生家在吴江大学临时校区旁边的里弄。常太太说,学校出事之后,他们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日子,找到新校区之后,因为常先生想离学校近一点,只好在附近的石库门里找了个套房租住。
套房外头平时作为客厅,套房里头则住着常氏夫妻,常先生的母亲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家三代人。春妮目测,这里的使用空间最多只有三十个平方,平时常家人想上厕所,还要到一楼的公共茅厕去。
常先生回家头一天,就将春妮叫过去,塞给她五十块大洋:“这些钱够不够?”
春妮数出几块钱退还给他,道:“要不了这么多。”
常先生不相信,说:“我知道现在市面这类药品的价格,你不要跟先生我打马虎眼。你养活家里不容易,能做倒卖药品这一行的,也不会是善茬,你不要欠他们的。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就是……咳咳,你缓我些时间,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再还你剩下的。”
春妮只好说:“贵只贵在云南白药,其实那支消炎药吧……它不是真正的进口药品。”
常先生吃惊道:“难道这是假药?”也不该啊,若真是假药,他那天早就该因为炎症并发吃大苦头了。
两位大夫都说,像他这样重的伤,能平安度过危险期,药品的作用应当不小。本来大夫们还想拿到化验室去化验一下成分,等忙完想起来后回手术室去寻,药瓶早就被扫走了。
“这倒不是,”春妮拿出想了好几天的说辞:“拿这药给我的人说,这药他们是仿的外国药造的。现在的药厂您知道,不能向外说出去,不然分分钟又变成倭国人的,或是被逼关停。先生,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常先生登时严肃起来:“竟是如此?那这个话题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先生我也不会再问了。”完了还叮嘱她:“你也不要再说起这事,跟谁都不能说,知道吗?”
春妮心说,不是怕你病着还要操心药费的事,我能费心给你编这样的谎话出来?
用这套说辞成功糊弄住常先生,春妮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常先生靠在病床上,果真如常文远所说,开始考起了春妮。
当然,用常先生的话说,这绝对不是考试,就是“随便聊聊”。
可是常先生啊,随便聊聊,您能不能别总把话题往“你觉得读这几本书对你有什么启发”,“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做了什么事”,“萧何月下追陈平,啊,不是追陈平吗?那追的是谁?”这种问题上带啊!
春妮被考出了一身的汗。
直到常太太端着补品进门:“好了好了,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消停。春妮好心来咱们家看你,你看你把孩子吓的,让人好好喘口气怎么了?”
春妮心里狂点头,趁常先生被数落,赶紧起身告辞:“常先生,您好好养伤。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常太太,您别送我,照顾常先生吧。”
“等等!”常先生叫住她,转身从床头抽屉里抽出几本书:“这些书你再拿回去看看。”
春妮:“……”春妮简直怀疑常先生这几本书是走哪带哪,只等哪天碰到她了塞给她。
她本以为这回常先生养伤,自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还加了担子。
捧着这几本书,春妮心情沉重地走出常先生卧室。
这种沉重的心情在看到客厅里满脸凝重的常文远时,加倍不爽。
常文远站起来:“伯母,我去送密斯顾吧。”
常太太便住了脚:“好,文远,你一定把春妮送回家。这一带最近太不太平了,小姑娘可要留心一点。”
春妮一看常文远那样,就是有话跟她说。
果不其然,刚走出常先生家,常文远就说:“伯父可能不会走了。”
春妮猜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事到如今,只好安慰他说:“现在大家都知道倭国人干的好事,倭国人面临的中外压力很大。想必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敢乱来的。”
常文远摇了摇头:“伯父身中三枪,刚刚他住的地方你也看到了,根本不适合养病。”
春妮知道,他跟自己说起这些事,也只是因为一腔郁气无处倾吐,并没有指望她能对自己有所帮助。
她对常先生的固执深为不解:“常先生为什么坚持不走?那么些大学都撤去了内地,也都在继续招生啊。”
上回跟方校长聊过一回海城学校的现状后,事后她通过各种渠道特意了解过,知道那些被炸毁的大学,一部分留在了租界,另一部分则在陆续的撤离中。
“吴江大学校内损失不严重,是伯父他一直想问倭国人要回原来学校里的设备和藏书。”
春妮只能默然:在有些读书人眼里,书比命还重要。
“这怕是很难吧。”
“很难。”常文远吐出口气:“但再难,只要有一线希望,这些书也不能落在倭人手里。”
“最近常先生遇刺,租界内外反响很大,或许可以用这件事做做文章。”她说。
常文远看了春妮一眼:这真的不像是从一个刚从家乡逃出来,没上过学的小姑娘说出来的话。
不过她连云南白药这种稀缺药品都弄得到手,这也不是个普通姑娘能做到的事。
常文远想起伯父同他说的,这位小姑娘武艺高强的事,不由有些好奇:她功夫真的有这么厉害?那她还有什么能耐?
春妮这时也在暗暗观察常文远。
刚刚路过倭国巡捕房,她免不得又想起那天他在倭国巡捕房的怪异表现。
从表面上看,巡捕房附近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春妮通过市井流言分析,知道这段时间被关进巡捕房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被偷偷运出去,在海城郊县挖筑各种地下工事。倭国人为了保密,事成之后通常是一粒子弹了帐。这些人只要进了巡捕房,没有通天的关系,绝对是回不来的。
那些人经过一夜的缓冲,说不定早逃到了租界,也算是逃出了一条命。反正春妮是没听说,有谁被再捉回来过。
两个怀有不同秘密的人相视一笑,同时咽下将要出口的问话。
…………
春妮怀里揣着五十块钱巨款回到学校,迎面胡老师走来,他两手黑乎乎的沾满了油墨,看见春妮,她像遇到了救星:“小顾老师,你帮我到桶里舀些水,我把手洗一下。”
春妮一看就有了数:“你刻蜡纸又把纸勾破了?”
“这回真不是我,”胡老师说:“这次是韩老师,他说天天压板子压得没意思,说跟我换一下,觉得他字好,力气大,刻蜡纸肯定没问题。这不就……”
春妮问:“校长还是不答应再买块铁板?”
说到这个,胡老师就没有了精神:“校长说,学校的房顶漏得太厉害,得用这个钱请几位师父好好修一修,现在瓦砖和油毡都不便宜。”
她一扭头,发现春妮在笑,不由不满道:“你笑什么?”
春妮拿出钱袋,朝她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钱哪,”胡老师说完回过味来:“常先生给你的?他怎么说?”
春妮去探望常先生的事没瞒着学校,来之前校长还托春妮到水果行买了个果篮,以学校老师的名义送了过去。
春妮将钱袋抛起,再接住:“先拿它买块好铁板吧。”
胡老师顿时笑开了花,撒腿向校长办公室飞奔过去:“校长,常先生给了我们买铁板的钱,咱们能买块新板子了!”
“常先生给我们的钱?为什么常先生会给钱我们?”
不管春妮后来怎么说的,有了这笔药钱,校长很快买来一块新铁板,新铁板令老师们的工作效率大为提升,连带教材印刷的速度也由原来的六千张提升到了约七千张。
因为有了新铁板,蜡纸刻印不再那么容易勾破,一张蜡纸可以使用的频率直线上升,最终影响到教材印刷的效率,也是让人意想不到。
至于以常先生的名义购买铁板,春妮并不担心会被戳穿。
毕竟这笔钱牵涉到药品的来源和她的安全,常先生绝对会守口如瓶。至于常先生会不会打探她失去这笔药钱的影响,春妮更不担心。他可能会有诸多猜测,但他是君子,不会主动询问别人钱财等私隐问题。
至于常太太给的那五十块法币,春妮也都塞进了那个钱袋里,看校长决定怎么用了。
春妮不想再操心这些琐事,因为中秋节马上要到,方校长终于宣布,学校可以放节日假了!
并且因为学校在初夏开学,顶着酷暑上了两三个月的学,学生们也需要一个长假来休息调整。
校长索性大手一挥,大方了一回,给师生们都放了十天的假。
十天啊,这么长的假期,春妮可得好好规划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