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不就是我们谏书楼的职责吗?”
裴纾双眸清泓,静静的看着他,带着点质疑。
“是。”不想打击到裴钰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张涛整理了一下措辞,委婉的说,“阿钰啊,你还小,官场上有些事尚且不能通透。你就没想过,你这么做,开罪太子,他会降罪于你吗?”
直视着张涛,裴纾淡淡的道,“我不怕。”
见她还是不开窍,张涛靠近了点,对她低声说,“你这么做,皇上是满意了。可是太子呢,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他要是使点手段咱们整个谏书楼都得折进去。”
裴纾明白了,张涛是怕他一个人开罪太子会连累整个谏书楼。
可她认为,为官就应当实话实说,公正廉洁。怎能因为畏惧强权就糊弄了事!
“我以后会注意的。”她没把话说死,既没准确说不参本了,也没说参。
“行,你明白就好。”张涛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结果摸到一把的骨头,他也是有点怜惜裴钰,“你这太瘦了,平常多吃点。”
裴纾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他带着点期待的问,“张大人,我父亲还说什么了吗?”
“没了。”张涛摆摆手,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朝饭堂去了。
父亲。
原来就只是怕她坏事,而已…
难道就没有一点对她本身的关心吗?
脸颊隐隐发着痛,被打的地方灼热着,让她神思有了些清醒。
她沉默的回了房间,反手拉上了门闩,又搬了个梨花凳抵在门口。
裴纾打算今天沐个浴、早点睡。
她坐在铜镜前,想擦掉妆容,察看下伤口。可指尖刚碰了脸颊一下,就疼的“嘶”了一声,弱弱的缩回了手。
“还是先沐浴吧……”她自言自语道。
不像在家里有丫鬟伺候,她在这沐浴也是费劲的。只能自己烧水,倒腾了好半晌,才勉强把木桶添了一半的水,又混了些凉水。
她开始脱衣服,随意的搭在了屏风上。玉足踩上杌凳,小心翼翼的坐进了木桶里,整个身子浸泡在热水里,感觉浑身的骨头一下子都轻松了,整个人舒服的不得了。
氤氲的热气熏着,裴纾泡在柔柔的水中,精神也跟着松懈下来,渐渐的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裴纾靠在桶壁,一向苍白的脸蛋也因着氤氲的热气熏着透出点粉,脑袋搁在桶沿边闭着眼假寐,长长的鸦发也顺着桶沿边披散下去,将将触地。
渐渐的,睡着了。
今日休假,谏书楼大半数的人都不在,剩下还有些年长的官员都埋在著书阁里专心编撰史料和皇帝起居录。
姬夙走进的时候谏书楼没碰见一个人,一路畅通无阻。
根据徐巍给的消息,很快就找到了裴纾的房间。
他推了一下,没推开,发现门在里面被闩上了。
姬夙挑了下眉,“戒备心还挺重。”
他也有点好奇这人大白天的锁门躲在屋里能干嘛。
大发慈悲的没直接一脚把门踹开,而是静悄悄的绕到了檐下的镂花窗。
姬夙用手轻推一下,忽地笑了。
这傻子,锁门不锁窗!
于是,当朝尊贵的太子殿下没半点心虚的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跳窗进了屋里。
屋里氤氲着热气,视野水雾蒙蒙的。
十分怕热的姬夙皱了下眉头,大夏天的,这是要自焚?
屏风后面,裴纾熟睡着,没发觉半点动静。
他环视着整间屋子,步伐慢悠悠的,忽然看到屏风上面映出的人影,又看到屏风上随便挂着地衣裳,莫名的唇角勾了勾。
心中猜想到她可能是在沐浴。
都是男人,也没顾忌什么,直接就绕过了屏风。
看到眼前香玉曼妙的一幕,姬夙一直捏在手心的药包,忽地就攥紧了,眼眸中掩藏不住的惊诧。
女子睡态安然,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水汽朦胧了她的面容,姬夙心里莫名的觉着她模样应该是美的、乖巧的。
裴纾整个人浸泡在木桶中,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别在耳后的两绺儿青丝漂浮在水面,浓墨一样散开。
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飞快地垂下眼睛,心里却翻江倒海。
谏书楼,怎么会有女子!
.
浑浑噩噩的不知睡过了几个钟头,裴纾是被水冷醒的。
她抬起双臂,撑着木桶边沿缓缓起身,踩着杌凳小心翼翼地下来。
“裴兄!”
忽然有人敲门,吓了裴纾一跳,差点从杌凳上摔下来。
她捂着嘴巴才没叫出声,飞快地扯过屏风上的衣裳,身子还没擦干就往上套。
“裴兄,你睡了吗?”
那人又敲了一遍,裴纾这才听出来是杜青松的声音。
“杜兄,怎么了?”裴纾声调里带着丝慌乱。
杜青松在门外道,“你出来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杜青松知道他性格有些孤僻,不爱与人相交,恐怕他贸然进去他房间会惹他不高兴,故而只好叫他出来一下。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好。”
不知道杜青松要给他什么东西,裴纾只好先应下,然后飞快穿衣绾发。
杜青松站在外面也没有催她,退到了木廊外面,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月色出神。
片刻后,听到身后门响,他收回视线缓缓回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裴纾。
“裴兄!”他笑着上前。
裴纾吸了口气,稳下心神,淡淡开口问,“不知道杜兄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杜青松手伸向袖中,取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罐儿,递给了裴纾。
“刚和维州他们几个出去,路过保和堂,顺手买的。”
裴纾迟疑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接了过来,指尖轻轻扫过他掌心。
杜青松感觉一痒,收回手,背到了身后。
“多谢杜兄。”裴纾颔首致谢,难为她之前那样的态度他居然还惦记着她的脸伤。
“小事。”杜青松微微一笑,“你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想起白天她略为激动的反应,杜青松的以德报怨,裴纾心里涌起淡淡的愧疚,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杜兄。”
杜青松离去的脚步一顿,停下来转身看向她,俊朗的眉眼含着笑,耐心的等她开口。
裴纾真诚的道,“之前我对你的态度不是很好,请你见谅。”
他舒朗一笑,“我理解你的。”
“?”裴纾明眸疑惑的看着他,他理解她什么?
“我听说了你家的事。”
裴纾顿时脸色一凝。
“也知道你妹妹……”觑着裴纾脸色,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怕勾起他的伤心,“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我理解你的。”
“我曾有个弟弟,六岁的时候溺水死了。所以失去至亲的感觉,我懂。但作为同僚,我劝你一句,情绪不要都憋在心里,于身体不好。在谏书楼一同做事,本就是该相扶相持的,你有事可以找我说。”
“或许,我是朵…”他摸了摸后脑勺,似乎绞尽脑汁地在斟酌用词,“不错的解语花。”
“噗!”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自称娇美的解语花,裴纾没忍住,在他面前露了笑容。
杜青松这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见着笑模样,有些惊奇又为自己逗笑了她心底有些小骄傲。
“你就像现在这样多笑笑才好。”
目送着杜青松离开,裴纾拿着他给的药若有所思的回到了房间。
反手关上门,她后背抵在门上,看着手中的小瓷罐儿,忽地自言自语,“可是,我没有失去至亲啊!”
父母安好,只有哥哥不知现在在何处,是否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因这一个小插曲,裴纾倒也暂时忘了在家里的不愉快,一夜好眠。
翌日
张涛要对他们这批新人例行考核,按照成绩分配职位。
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是裴纾始终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一副胸有成竹,毫不紧张的样子。
她到的有些早,现下此处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又过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欢笑声,一群年轻的公子相随进屋,安静的堂内霎时间热闹了起来。
杜青松人缘好,他所到之处身后总是跟着一群人。他看见裴纾安静的站在那,热情的打了声招呼,“裴兄!”
裴纾回礼,“杜兄!”
因有昨晚的交集,杜青松自然而然的站到了她身旁的位置,裴纾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杜青松对她点头一笑,裴纾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拉开了一些与他的距离。
人多了,大家聚在一堆,话也自然多了,整个屋子都热闹起来。
“老天保佑,千万别分配我去著书阁!”站在杜青松右手边的男子双手合十向天哀求。
“维州,你就这么怕去著书阁?”杜青松笑着问。
“废话,我可不想和我爹在一处当差。我要是进去著书阁,岂不是让我爹睡觉都要乐醒了,儿子随时都能抓过来管教打两巴掌,那我以后的日子还能过了吗!”
旁边人笑着调侃,“他爹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迂腐古板,规矩多,估计维州没两天就得被管教的辞官回家。”
杜青松笑了笑,转头问一旁沉默不语的裴纾,“裴兄,你想去哪?亦或是怕分去哪?”
杜青松一提这茬,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裴纾身上。
她有些不适应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轻咳了声,淡淡道,“我都好。”
一旁的沈维州看着她忽然出声,语调怪怪的,“看不出裴兄还是这么无欲无求的人呢!”
“我还以为你平日在张大人面前那么爱显摆肚子里那点墨水,是想跟着张大人干呢!等张大人以后老了干不动了,你好继承他的衣钵。”
“……”
一个大男人,内心戏还能这么多!
裴纾内心无语,沉默着没说话。
看在外人眼里倒像是她被沈维州怼的无言以对了。
她一个替兄为官的小姑娘,能想要什么?唯一想要的就是每天避开这些大男人,不露破绽。
裴纾正在琢磨该怎么回沈维州的时候,杜青松突然说了句话,算是给她解了围,“裴兄优秀,自然是想去哪都成。”
沈维州眉头皱起来,略微不满的看着杜青松,“杜兄,你何时与这家伙关系这样好了!”
沈维州不依不饶,杜青松无奈刚要开口安抚,就听到一声洪亮的嗓音,“都安静!”
张涛左脚刚踏进门槛,堂内当即鸦雀无声。就像是他踩了什么开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