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字迹圆润清秀,饶是有些许的连笔,但横竖撇捺也是流畅简洁。
凝视着上头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无以名状的情绪漫上心头,似是与某些藏匿在角落的记忆生生重合。
那些年,他漂泊在外的日子,经济条件算不?上有多?富足。
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开始在外头的中餐馆里打工,减轻父母的压力?。
中餐馆的老板是个热心的人,对在异国伶仃的留学生也?很照顾。
每逢新年的时候,都会借着节日的喜庆,给在他那打工的留学生发红包,里头意思性地装着五十便士,外加一张新年祝福的贺卡。
上面清楚写?着“祝你新年快乐”六个大字。
中国字。
而每每此时。
心头便会不?由自主地笼罩上一层阴霾,似是与身边浓厚喜悦的节日气氛格格不入。
祝你新年快乐,谐音过来便是——祝兴妍。
算不?上有多?么凑巧,可就是每分每秒在提醒他,唤醒记忆深处最敏感的部分。
想忘却又忘不?掉,想记却也记不起多少,迷迷糊糊的,最终只剩下某个残缺的剪影。
孤零零地留到教室都没了人,才敢断断续续地抽噎出声;披着宽大校服从厕所里狼狈出来,早已把眼角泪水抹得一干二净:惧怕黑暗,却又是嘴硬得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藏在叫某处角落里瑟缩颤抖……
想到这些,叶润绩的心就像是冷不丁被针扎了一下。
滞涩难解的情感溢满心头,最终只生生化作几个字眼。
他在那行祝福的下面,一笔一划地写了寥寥几个字,几乎是力透纸背——
祝兴妍快乐。
年年如?此。
就像是把他的新年愿望分给她了一半。
他希望她能活在阳光底下,笑?意灿烂。
后来大学毕业,他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当地一家名气极大的律所进?行工作。
从实习生开始,再到赫赫有名的是律师,他的职位越升越高?,所拿到的薪金也?越来越多?,却再没人给他送过这样的红包了。
那个女孩就像是被遗忘在记忆长河中,再也?不?被任何人提起了。
但习惯成自然。
像是挥之不?去的念想,他开始自己去唐人街上买红包,继而在里头塞下满当当的祝福。
尽管只是一张单薄的新年卡片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执念太深,某次的新年也?发生过大同小异的乌龙。
助理拿着文件来让他签字的时候,黑色钢笔在手里竟不?知不觉地挪移起来,细小的笔尖在纯白色纸上落下了一个潇洒凌厉的“祝”字。
只不过注意力却是迅速地被拉扯回来,意识到错误,他立刻停下了笔。
但灼热的视线落在上头却久久没有离开,几乎是能熨烫那个字眼。
亦如此刻的他。
注视着手机屏幕上早已烂熟于心的字迹。黑黢黢的眼底有火苗在微闪。
似是更加确信那一遭,祝兴妍是喜欢他的。
—
由于最近病人激增的缘故,祝兴妍的上班时间一直不算是太固定。
白班夜班混为一谈,几乎都算是住在医院,连吃口热乎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终于等到周日,这才轮上一天的休息。
凌晨六点,她下了手术台,就赶忙回公寓,睡她的大觉去了。
这一倒,就是长达十二小时的冬眠。
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透了,远处的灯火与月色交相辉映,掩映着城市的无尽的喧嚣。
口干舌燥又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祝兴妍赶忙点了个外卖。
跟个睡傻了的孤魂野鬼似的,游走在卫生间、客厅、厨房之间。
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睡过,祝兴妍咀嚼着牛肉饭的时候,都还在贪恋着床上的余温。
百无聊赖地点着手机,她无意间瞥见上方的时间,这才发现这个月已经到月末了。
思绪往下连绵,再推算过去,似乎两个月的“假装情侣”也?快要结束了。
猛然间,心的某处像是失了一块,空落落的。
被一种称作怅然若失的情感所充斥着,堵得胸闷气短,连嘴里的饭也都变得没滋没味了。
放下手里的筷子,祝兴妍把界面切到与叶润绩的聊天页面。
回想起来,这一整周,她工作忙碌到几乎没跟他碰过几次面。
祝兴妍纠结着要不?要给他发个消息,礼貌性地进行问候,然后再延伸到别的话题上。
踌躇之间,母亲郑椿的电话却先在屏幕上跳出来。
心思被蓦然收敛回来,她知道母亲来电的用意无非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差脾气地径直挂断了。
只不过那头的郑椿却很执着,似是不等到她接起,她的电话就会被打到天荒地老。
无可奈何,祝兴妍最终还是接起来。
郑椿是显而易见的暴躁,透过电流传过来的话音比平日里高?了好几个调,郑重其事地威胁着:“祝兴妍,无论你是在干什么,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你要是今天不回家,我就死给你看。”
密密麻麻的字眼如针刺般扎着她的神经,疼意徐缓着倾覆上来。
与母亲平日里的温和口吻截然不同,祝兴妍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紧跟着又有尖锐的碰撞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噼里啪啦的,仔细听,似乎还能从中捕捉到一道?含糊不?清的中年男声。
是父亲祝振霖。
祝兴妍大概能猜测出来那边的情况。
刚想多问一句,电话却恰好被挂断,耳边被机械的嘟嘟声所盖满,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实际上,就连祝兴妍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她过去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但当即,还是套上大衣,在车流涌动马路上,着急忙慌地打了辆出租车过去。
司机师傅是个熟路的人,驾驶的速度堪比跑车为了拉风才用上的码速。
风驰电掣地飞奔往目的地,窗外的景象如?浮光掠影般倒退着,路灯斑驳的光影跟着落进黯淡的车内,刺得祝兴妍眼睛微微发疼。
不?过半小时,刹车猛地一踩,车子就在母亲所住的公寓底下停住了。
如?她所料。
祝振霖确实是来与母亲做了断的。
钥匙插进?去,屋门被推开来,满地的狼藉与碎片被径直曝光在视野之下,扎眼得很。
此时,祝振霖已经不?在了。
独留下母亲一人坐在凌乱的餐桌底下,她面目惊恐,全身上下的四肢蜷缩在一块,环抱着边上的桌腿牢牢不放手,干燥的手背因为用力有紫红色的血管暴露露出来,似是能生生将掌心握着的捏得粉碎。
看到祝兴妍走进来,郑椿这才抬起了许久未动的头。
因为清瘦,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赘肉,只剩下那副头骨架着薄而干的皮,她的眼睛是凹陷着的,也?许是因为刚才那场败仗,红血丝遍布在眼白之中,瞪大的时候,微微怵人。
眼角红痕是刚哭过的痕迹。她坐在原地,口气中渗着寒意:“他都已经走了,你现在来干什么?”
祝兴妍没坐近,只是站在不远处望着狼狈的母亲。
不?知为何,心里冉冉升起些同情,却又被硬生生压下去,仍是拿一张冰块脸对着她:“那好,我走了。”
说完,她作势要转身离开。
只是却像是触动不该碰的机关,在措不?及防间,母亲如饿狼扑食般朝她扑过来。
恶狠狠地拽上她的胳膊,迎面上去,就是力道?极重的一巴掌,话语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祝兴妍,看着我被你爸像狗皮膏药似的甩掉,你现在是不是很满意啊,我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穿,不?过就是让你赶紧回来一趟,你都故意迟到那么一两分钟,也?真是养了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
这一掌算不?上轻。
在她被寒风吹得惨白的脸上立竿见影般隐现出红痕来,带着火辣辣的疼。
从郑椿嘴里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像是利刃在剜割着她的心,有无尽的鲜血横淌出来,沿着疼痛的缝隙一点点在往下渗,无所顾忌地灼烧着她。
尤其是最后那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生你”。
倏然间,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委屈一涌而上。
难道生下来就被迫承受着“私生女”的污名,是她愿意的么?
鼻尖酸意泛上来,眼眶发红发热,像是要化作湿热的泪水从眼缝流出来。
但终究是忍住了,似是保留着最后那倔强和自尊。
稍微稳了下呼吸,祝兴妍重新抬眸直视起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时,目光却在悄无声息间又多了几分怜悯与讽刺。
自始至终都为父亲而活的母亲,也?真够可怜的。
耳畔被轰鸣声渐渐覆盖,四肢像是散架似的发软,她强撑着扯起嘴角,故作轻松道:“那行,从今以后,您就当没生过我,我也?当没您这个妈。”
语闭,她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到底没让郑椿看到她已然夺眶而出的泪水。
从公寓大门出来,外头的夜色凉得刺骨,算不?上皎洁的月亮高悬在空中,随着迎面而来的凌冽寒风掠过她略带疼意的脸颊。
饶是钻心的疼,但流出来的泪也只有那么几滴,其余地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反复告诫自己,这种事并不值得浪费眼泪。
随意在人潮喧闹的大马路上,拦上辆出租车坐回去。
车辆沿着宽阔的大道,没入车水马龙,踩着一路排开的青黄路灯向前行驶着。
寂静得就像这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饶是这样,思绪还是弯弯绕绕,方才母亲难堪的模样,又重现在眼前。
这么多?年来,父亲早就已经不?爱母亲了。
只可惜,偏执的母亲却压根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现实,自欺欺人,直到现在。
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或者说是纠缠,就仅仅只是祝兴妍而已。
对郑椿来说,她就像是孤注一掷的筹码,唯一用途就是用来拴住这个男人。
而对祝振霖来说,她就像是恨不得一脚踢开的拖油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当年由于荒诞才犯下的罪过。
突然之间,祝兴妍觉得自己被强烈的孤独感所包围着,几乎是插翅难逃。
似乎,暖意总是被隔绝在外,一丝一毫都渗不?进?来。
突兀的手机铃声伴随着震动响了起来,将车内的寂然倏然打破。
屏幕在黑暗中散发着刺眼的光线,祝兴妍顺着去看,上头的备注把她从混乱的思绪中又拉回来——叶润绩。
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祝兴妍踌蹰两三秒,还是选择把电话接来,压低声音清了清嗓子,刚准备说话时,那头的人却先一步开口:“是祝女神么?你家老叶成鬼了,方便来接一下么?”
鬼?祝兴妍没反应过来。
只听这嗓音还挺生疏的,也?没辨认出是谁在说话。
沉默空隙,对方瞧出问题来,又赶忙补上一句自我介绍:“我是徐辰逸,之前我们电影院见过的。”
名字倒是耳熟,努力回想,是有点印象。
祝兴妍“哦”了声,又跟着狐疑地问道:“你刚说他成鬼了?”
“对啊。”徐辰逸应得干脆,“酒鬼。”
“……”
无语过后,眉头紧跟着蹙起,十分在意地确认着方才的事:“你的意思是他喝醉了?”
“那倒不?是。”徐辰逸否定她的说话,而后纠正道,“生生被灌醉的。”
“啊?”祝兴妍诧异,他也?不?是在做服务型行业,怎么就被人灌醉了呢?
徐辰逸替他澄清:“这人是他自己。”
“……”
他自己?
倏然有口闷气堵在心口上,祝兴妍陷入沉默。
电话那头没了话音,徐辰逸感觉不?对劲:“听得见么?”
游荡的思绪这才被扯回来,祝兴妍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说出两个字:“地址。”
而后,饭店的地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递进?手机里。
祝兴妍让司机师傅调转方向,往城市的另一头行驶。
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既视感。
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时间将近九点钟。
两地距离不算特别远,大道上又空无人迹,出租车以刻不容缓的速度驰骋着,不?过半小时就在目的地处停下了。
饭店处在繁华的商业街,周围灯火闪烁,流光溢彩在行人之间穿梭着。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户,祝兴妍一眼就看见了饭店门口熟悉身影,同行的人似乎早已散去,只剩他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中,挺括的西装外头披着件驼色大衣,可高瘦的身形却仍是衬得他背影单薄,似是能带着几分无以名状的寂寞。
不?知怎的,祝兴妍竟会觉得他像只……丧家之犬。
恍惚着,直到司机师傅提醒她该付钱时,这才从迷思中醒神。
因为母亲的那一巴掌,双颊还能清晰察觉到余痛,似是在朝她反复强调现在的自己也?体面不到哪去。
下意识地又抹了把眼角早已被风干的泪,将披散在肩头的凌乱长发整理完毕,她才从车里下去。
男人站的位置,上头恰巧有一盏幽黄的灯,将他拖在地上的身影拉得极长。
车停得距离不算远,祝兴妍三两步在他前头站定,扑面而来的淡淡酒味
像是赶着点的,此时叶润绩也恰好转过身来,深邃眼眸上沾着层水光,朦胧又迷离的,是酩酊过后的痕迹,可人却丝毫没有踉跄的意思,在地上站地极稳。
看着还算是蛮清醒的,也?没电话里头说的像个酒鬼,只是一开口就露了陷。
混着热气,字眼随之吐出来,在半空中袅袅升起,再灌入耳中,他像是压根不认识她似的,郑重其事地问:“代驾?”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兴妍~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