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今宵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人以?这种姿势抵在树干上。更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乌漆墨黑的半夜,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燕今宵直接懵了,胸口一颗心不受控制剧烈地跳动,目光锁定眼前人,想要判断一下这人嘴里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调侃。
眼前人嘴角微微翘着,背着月光,低垂着眉眼,阴影都?拢在自己身上,根本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冷月清晖之下,夜深人静,只余不远处的营帐还有?巡夜晚灯亮着,偶能听见巡夜士兵在不远处来回走动。
他的身上披了一层清辉,冷淡的,泛着白,那么?的不真实,就像幻境,像当初他们初相见时那般。
忍下心头的小?鹿乱撞,燕今宵小?心地踮了踮脚尖,悄悄地把身高拉平,他道:“那徐将军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徐连策道:“我找到了替你解除婚约的法子?……”
燕今宵打断他,执着道:“我的心上人是谁?”
徐连策:“……你再等几天,这几天里不要冲动,不要做蠢事。”
徐连策避重就轻,就是不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蠢事”俩字刺激着燕今宵了,顿时就有?点炸毛,抬手狠狠揪住对?方的衣领,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徐将军聪明绝顶,算无遗策,撩人也是精准地踩着人伤口上碾,相比之下,我确实蠢,蠢得无药可救。蠢到明知不可能,还妄想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他盯着徐连策的脸,心里忍不住地酸涩,之前他一直不肯认可,阿舒就是徐连策这件事,但现在,他也确确实实地认可了,他们俩就是同一个人的事实,也知道,不论他之前喜欢的阿舒变成了什么?身份,在他心里仍旧是那个他喜欢的人:
“阿舒。”他颤着声叫了两个字,“我知道这世道,断袖男风之事只是一件供人取乐的雅事,放在情爱真心里,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可是阿舒,我喜欢你,从来都?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你不应我,没关系,我也不指望我们能够两情相悦,只望你不爱,也别伤害。”
徐连策干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今宵。”
燕今宵难得冷静了,也可能这些话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演练啊了许多遍,所以?这一次,他说的时候并没有?多难以?控制的颤栗,只是很平静地,很平静地,近乎与辞别一般的平静,道:
“阿舒,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这些话我也只说今天这一次,以?后我也不会再说了,以?后,以?后你望自珍重。”
燕今宵本着自己反正就要走了的想法,破罐子?破摔,趁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儿的把心里话倒出?来后,便伸手用力低着对?方的胸口狠狠一推,就将徐连策推了开去,径自走了。
——
大?梁皇家行猎一年?两次,分春秋两季。春季重在万物复苏,不宜杀生,所以?春猎一般也就是走个过场,秋猎就刺激多了。
秋猎是一场真正的捕猎和?杀戮,皇亲贵胄高官们都?会倾巢出?动来参与这场盛世猎杀,年?轻的公子?们更会在这场猎杀上大?显身手,因为大?梁有?个规定,科举三年?一次,文科在金殿,武举就在这儿了。
谁猎杀的牲畜越多,猎到的牲畜越凶恶,谁的排名就越高。
按照排名高低,最后会由?皇帝钦点,入职京中各个营,领高官厚禄,一步登天。
排名第一的还会有?额外的彩头,这份彩头年?年?不一样,一切全凭皇帝高兴,临时想什么?是什么?。
今年?的彩头还没爆出?来,于是私下里就有?许多搞赌局猜测的,猜什么?的都?有?。其中最被人看好?的,竟是达拉善的那个和?亲公主。
“和?亲公主都?来大?半年?了,皇上也没说怎么?处置,我看,很可能会被当成彩头,赐婚下去。”
“要是这样,那我还是不要赢了。”
“我也是……”
猜测归猜测,只要皇帝还没发话,所有?的猜测就都?做不得数,于是竞争就还是照常激烈。秋猎一年?一度,但得彩头,选武状元却是三年?一次,哪个青年?才俊不想趁着这个机会耀武扬威,出?人头地?
隔日下午时分,皇帝带头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在一阵喧嚣的擂鼓声中,皇帝身着紧身猎甲,握住当年?那把重金弓,当先入林。
护驾的十余个大?内高手随行在后。
燕今宵千方百计地不想跟徐连策对?上,但最后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了。
皇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是为了体现自己高超的帝王平衡术,也许是其他的诡谲莫测的心思,或者?黄恩浩荡,总之,他特意?点名,让燕今宵和?徐连策两人随侍左右。
燕今宵心里打鼓般地上蹿下跳,面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前方,不看徐连策。装得就很像那么?回事儿。
徐连策也面无表情,严肃的场合端着严肃的架子?,他穿着二品玄色锦衣,腰间挂着长剑,骑着乌骓马跟在銮驾后侧,与燕今宵二人并驾齐驱。
全程,燕今宵都?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就好?像身边没有?徐连策这个人似的,又?或者?他暂时性眼瞎,看不到了。
徐连策心里嘀咕,这小?崽子?的气性是越来越大?了。就还是得想个法子?治治他,要不他要上天。
皇帝惜命,并未往深林里跑,只在外围驰骋两圈体力就不够了,林中有?眼力见的随侍赶忙放生手中的野鸡野兔驱逐向?前。皇帝瞧准目标,很快就猎到了两只野鸡,三五只野兔。
算得旗开得胜,皇帝高兴得很,将弓箭塞给徐连策后,调转马头回去了。
徐连策本想送皇帝回去,皇帝却摆手不叫他跟着,只让那几个大?内高手随侍在侧,他看着跟在身后的一众青少年?们,感慨道:“朕老了,体力不行了,跑不动了,这猎场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乐场,朕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
皇帝一发话,场上的青少年?们就开始跃跃欲试了,贤王先开口说:“父皇,没有?彩头,我们可猎不动。”
皇帝大?笑,朗声道:“皇家涉猎,怎么?能没有?彩头,当然有?!你们尽管下场去猎吧,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于是一众少年?欢呼雀跃地涌进密林,不过须臾时间,就听见密林之中此起彼伏的“咻咻”声,许多家丁小?仆跟在主子?身后捡拾猎物。
燕今宵策马在林子?里慢悠悠地走,他背了箭筒,但一支也不射,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就没想过要在这里猎东西?。反正很快,他就要走了,猎这玩意?儿又?有?啥用。
徐连策遥遥跟着,也不上前,也不后退,就保持着能看见前面那人座下的马屁股,优哉游哉的。
身边的云敬也跟着瞧前面的马屁股,一边八卦地问:“爷,前头那位,真的要走啊?”
徐连策嗯了一声,又?道:“那只是他的计划,最后能不能跑,不还得看我吗?”
云敬看他,徐连策道:“我知道他计划在这猎场里搞事,然后找机会跑路,我会盯着他,一时半刻都?不放松,我看他找什么?机会跑。我只要盯住了他,他就跑不掉。”
云敬:“……”
小?流氓可能不是人,但自家爷也是真的狗。
他没心没肺地往嘴里扔了一颗糖,整个猎场里大?家都?提着十二万分的心在围猎竞技,也就他还能有?那个心思吃糖。徐连策看得牙根都?甜疼了,伸手朝他腰间抓了个荷包过来:“把糖给我。”
云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存货到了主子?手里,一脸懵逼,徐连策面不改色道:“留着一会儿哄哄小?朋友的。”
云敬:“……”
刚刚还气吞山河地说,小?流氓跑步跑的掉全凭他,这会儿就要抢糖留后招了?
有?种你别怂啊?!
徐连策对?云敬的嫌弃之脸视而不见,才将荷包揣进怀里,就听见前面一阵骚乱,隐约传来闹哄哄的声音,继而一阵附和?的哄堂大?笑。
徐连策蹙眉,夹了下马腹加速前行,刚刚还落单四?处晃悠的燕二流氓,此刻竟被几个浪荡子?围住了。打头的那个一脸嘲笑地对?燕今宵说:“可能燕二公子?留京太久了,不知道怎么?射箭了吧?”
徐连策的脸沉下来。
云敬问:“爷,这个不长眼的人是谁?”
徐连策道:“永嘉侯府的二公子?。”
云敬哦了一声:“就是那个流落在外几年?,混成了江南首富的薛公子?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徐连策嗯了一声。
云敬啧了一声道:“那位薛大?公子?跟咱交情不浅,这可怎么?办?他的弟弟惹了小?流氓,咱要帮哪边?”
徐连策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转眸看了眼他,“云敬,下次出?门别只带嘴,记得把脑子?也带出?来。”
云敬:“……?”
燕今宵侧眸看了一眼,带头取笑他的人,竟是前几日偷偷挖陷阱的薛家二公子?。
笑了。
这算不算正瞌睡呢,就有?人给送枕头呢?
他正愁找不到出?口发泄情绪呢,这就有?送上门来的了。
冷笑一声,抽出?背后的箭矢,搭上弯弓,“咻!”的一声,射中对?方身下马腿。马蹄中箭,直接痛嘶一声,跪倒在地,马上的薛二也没幸免,跌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大?叫着去将薛二扶起来,燕今宵则优哉游哉地叫来跟着自己身后的家仆:“把这匹马给我带走。”
薛二还在狼狈着呢,闻言立即拨开围观人群,指着燕今宵大?怒:“燕今宵,你欺人太甚!射了我的马,你还想拖走!”
燕今宵居高临下道:“这不是猎场吗?没规定不能射马呀?我记得的规则是,射了什么?,什么?就归射箭人的,我射了你的马,你的马就是我的了,我叫人拖走,有?什么?问题吗?”
薛二一时无法反驳,气得大?怒,口不择言道:“燕今宵,别以?为你要娶贤王殿下的表妹,我就不敢动你!”
燕今宵笑了,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挑衅道:“那你动我一下试试?你不是射箭厉害么??来,你朝我这里射一箭看看,能不能射中?”
撇开私人情绪不谈,燕今宵跟薛二都?是贤王正儿八经?的表亲,但是薛二手里没势力,只仗着一副狗腿和?甜嘴抱住贤王大?腿,仗着贤王的势力到处狐假虎威。
但燕今宵,却是贤王绞尽脑汁要巴结的大?腿。
但凡薛二理清这层关系,他就不至于以?为自己失宠了是因为被燕今宵给占去了位置,而在这里发难他。
可惜薛二没有?脑子?,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他只知道,自己之前是贤王跟前的红人,但现在,贤王成日里地就惦记燕今宵,不理他了。
想到这里,薛二对?燕二的恨意?更深,被燕今宵这么?一激,当时就不顾众人阻拦,弯弓搭箭,目标直指燕今宵。
在场人谁都?没想到,薛二竟然脾气这么?大?,竟然来真的,只是两个人一在马上一在地上,距离相隔极近,薛二一箭射出?,众人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眼睁睁见那带着倒挂刺凌箭朝燕今宵飞去。
燕今宵不闪不避,就想生受了这一箭。
有?胆小?的已经?捂住眼睛开始尖叫了。
就在这时,一道箭气凭空破风而来,裹挟着一种锐利的杀气,穿透了薛二的那支箭头,并以?一种绝对?的无法回转的力量射出?去。
“咻!”的一声,钉在百米开外的一棵杨树干上,箭气森然,将那棵一人粗的杨树干穿了个透,正好?在那棵树边活动的几个人吓得纷纷尖叫,脸都?白了。
众人都?被这霸道十足的飞箭震慑住了。
“百步穿杨,我的乖乖,我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见这等神奇箭术……死也值了……”
场面一度静止,没人敢动。直到几声凌乱的马蹄声踩着沙沙作响的枯叶信步而来,众人才后知后觉地让出?了路。
徐连策手里拎着长弓,骑在乌骓马上,一脸清寒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