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皇帝对他的责骂是以一个舅舅的身份来训斥他,那现在这句,就真的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在对他施压。
燕今宵不敢乱说话了,闭嘴当龟孙。
皇帝见他不说话了,权当默认了,又道:“朕与贵妃这几日一直在为你相看名门贵女,为你择了几位品貌才情皆上乘的闺秀,正好明日就是朝花节,贵妃特意筹办了朝花宴,届时你来赴宴,从中挑选一位为你正妻。”
皇帝诱道:“等你成婚了,身边有了得宜的妻子相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你也就能收敛心性,别说那什么男风短袖,就是那花楼楚馆,你也不会再想去了!”
燕今宵眼见皇帝这是铁了心的要他去相亲,没了回旋余地,只得从地上爬起来,颓丧地回了一句知道了,退出殿外。
等燕今宵退出御书房,徐连策便从侧门走了进来。
跪地请安。
皇帝正被燕今宵气得脑壳疼,一手叉腰,一手揉着眉心,随口让徐连策平身。
徐连策站起身,双手将军报呈上,一身朱鹤三品武职官服,更显得硬挺伟岸,棱角分明,递呈奏折的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叹道:“徐爱卿不仅容貌出众,领兵作战之能更是英勇过人,和降达拉善草原,你功不可没。”
徐连策谦逊道:“皇上过誉了,达拉善肯和降,都是得益于皇上的洪福,以及燕帅的领兵有方。”
皇帝笑道:“燕帅在军报上写得清楚分明,徐爱卿在那战场上,谋策有方,以少胜多将达拉善灭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对战时更是百步开外就一箭射穿达拉善少主的脑袋,吓得那达拉善可汗没了胆,主动求和,还乖乖献上和亲公主,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不必过谦。”
一刃血千里的杀神,徐连策一战成名。达拉善草原肯投降,他确实是头功,凡事过犹不及,谦逊是美德,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徐连策垂眸静立,不说话。
皇帝心思一时不在国事上,盯着徐连策道:“方才真应当多留燕今宵那混账一刻,让他瞧一瞧你的颜色,他若是见了你这般容颜,也不至于就被街上的野男人迷了心窍去。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猴子,丢我皇家颜面。”
徐连策垂眸,掩饰住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没接这话。
谁能料到,燕今宵那流氓在街上鬼迷了心窍的人,正是他呢?
皇帝又道:“燕今宵那小子,仗着亲娘早逝,亲爹和他哥在外打仗,鞭长莫及,变得混账又浪荡,平素眠花宿柳倒也罢了,现在竟敢与朕叫嚣他喜好男风,拒绝朕的相亲安排,真真叫朕头疼至极。徐爱卿你回来得正好,趁着这段时日,替朕好好管教管教他。”
徐连策愣了一瞬,推拒道:“皇上,这个怕是不妥……臣此番回来,只是受命护航达拉善郡主回京,不日就该回苍云郡了。”
皇帝摆摆手,笑道:“达拉善草原都已经归顺和降了,况且苍云郡南北两端都有燕家父子分别守护,你晚些回去不打紧。”
皇帝不给徐连策拒绝的机会,捏着眉心道:“朕的几个皇子都被这混小子带歪了。徐爱卿,你肩上责任重大,务必不要推辞。”
徐连策:“……”
——
燕今宵被叫进宫中小半天,这天都要黑了,高公公早早候在殿外,此刻急行过来,为他引路:“杂家送二少出宫。”
燕今宵眼下一肚子气,见了高公公也想踢他一脚,最终没敢,这厮可是皇帝身边得宠的红人,也是宫中的太监总管,身份地位高着呢,一脸笑眯眯的弥勒佛样,心里不定想的什么呢。
燕今宵磨着后牙槽,阴阳怪气地说一句:“你这糟老头子,来日我若是真被逼成亲,一定不请你喝喜酒!”
高公公还是笑,“二少高兴就好。”
见高公公云淡风轻,刀枪不入,燕今宵恼火地扫了扫自己的衣摆。
刚刚挨了皇帝一脚,衣服都被踹脏了。
高公公将燕今宵送至宫门,问他:“二少可有代驾的马车?不如杂家派人将您送去贤王府?”
燕今宵自离家出走之后,这混子就一直在京中浪荡,到处闯祸,为了防止再找不到人,皇帝勒令他从今日起,就去贤王府暂住,算是变相地监视他。
燕今宵嘴一撇,嘲笑高公公:“高公公真是不解风情,这大好的夜生活眼看就要来临了,你却偏要将我赶去贤王府……萧驰那人实在上进,每日里不是到德高望重的大官家里虚心问学,就是寻一帮志同道合的世家公子吟诗作曲,再不就是到民间救死扶伤,德行高贵得很,与我这等只爱风月胸无点墨的浪子格格不入,我去了岂不是自找没脸?”
贤王萧驰,当今大皇子,沈贵妃所出,颇得皇帝宠爱,又因外戚和姻亲的关系,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又难得的性子沉稳仁善,颇得几分民心,未来能有什么成就,不可预料。
燕今宵这般牢骚贤王,显得毫无远见。
高公公擅长敷衍,听他发牢骚也不接话,就是笑眯眯地,燕今宵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力道全都打进棉花里,甚是无趣,站在宫门抠耳朵,眼睛突然一亮:
“这谁家马车?怎的停到宫门口来了?”
这马车,不就是他今早在城南马市见到的那辆马车么?
百年银杉木为辕,车身雕梁画柱,四围还垂着暖玉流苏装饰,精致奢侈,怎么显摆怎么来,不叫人注意都不行。
高公公知道他不愿意走人,笑着陪他聊天:“那正是徐家马车。”
“徐家?哪个徐家?”
“是徐连策将军,达拉善草原与大梁达成和亲协议之后,徐连策将军负责护送达拉善的和亲郡主回京。”
燕今宵眼睛蓦然睁圆了:“达拉善?苍云郡?我爹驻守的地方?”
高公公点头:“正是。徐连策将军正是燕帅的副将。”
燕今宵怀疑地看他:“徐家什么家底啊,用得起这么奢侈的马车?”
高公公捂嘴笑:“徐家富可敌国,产业遍布九州,只是那徐家三爷不爱金银爱戎装,早些年投了燕帅的军营,跟着燕帅在边关立下不少功勋,这一次灭达拉善,还得了个“一刃血千里”的杀神之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燕今宵撇嘴,拥有这般能耐,又讲究如此排场的,定是个特别好面子,又性子古怪的糙汉子。
他往那马车前走去。
马车上并无主人,只有一个身形伟岸的下属坐在驭驾上,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云敬睁开眼睛,见是燕今宵,眼睛一亮,道:“燕二公子?”
燕今宵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你认识我?”
按理说,这不是跟徐连策一同从苍云郡刚回来的吗?怎么就认识他了呢?
云敬愣了一下,没料到燕今宵竟然不认识他,继而又想起这厮今日调戏自家三爷的时候,自己正好去买煎饼去了,于是好心解释:“二公子制霸整个汴京城,京城上下谁人不识?我与我家将军刚入京城时,就见到二公子在巷子里暴打三个纨绔,还抢了人家的钱袋子,你还当街调戏……”
了我家将军!
他家三爷虽长得温润如玉,但骨子里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上一个言语调戏他家将军的是达拉善部落的少主,被三爷一箭射穿了脑袋,现在不仅坟头草长五尺高了,就连整个草原部落都赔进来了。
难得这个流氓调戏完他家将军之后,不仅能全身而退,手指也没丢。
云敬崇拜得不得了,恨不得拉他的手,问问他当时用手指挑起他家将军下颌时的感受!
可惜后面这半句话没说出来,就被燕今宵打断了。
燕今宵感觉自己脸上挂不住,自己那混账劣迹竟然被从苍云郡回来的糙脸汉子看在眼里。
等他们回了苍云郡,岂不是要到他爹爹面前好生告一状去?
燕今宵那点好心情都被破坏掉了,忍着恼意问:“行了,本公子干过的那些事不用你再来絮叨一遍。我来是想问问,我爹有没有托你们捎回点什么来?”
云敬:“捎回什么?特产?苍云郡穷得鸟不拉屎,有钱都没地方花,没有特产。”
燕今宵:“……”
有钱了不起啊!
燕今宵磨牙道:“我是问有没有家书?燕老头都多少年没回家来了,难道他就没想念一下家里的情况?不记得家里还有个儿子?!”
云敬道:“燕帅很忙,没时间写家书,不过他口头叮嘱了,要我们家将军见了你,替他好好管教你一番……”
燕今宵转身就走。
云敬愣了一下,喊道:“燕二少,您不再等等,见一见我家三爷?”
燕今宵哼了一声:“一个糟老汉子有什么好见的?不见!”
这小副将刚刚不是说了,他爹还委托这位徐将军管教他么?!他留下来等,岂不是自找罪受?
还是跑路要紧,最好在对方留京的这段日子,见不到才好!
徐连策出来时,正好看见燕今宵快速走人的背影,“燕家二公子来寻你做什么?”
云敬道:“二公子来问燕帅有没有托付什么家书。我跟他说燕帅要您帮忙管教他,他就生气走了。”
徐连策嗯了一声,钻进马车。
云敬驱马前行,他心思简单,心里藏不住事儿,立刻又道:“燕家二少之前调戏三爷时,还不知道三爷是什么人,倘日后知道了三爷身份,不知道会不会惊掉下巴?”
——
出了宫门,转过洪玉桥,燕今宵便不往前走了,绕着洪玉桥又转悠两圈之后,燕今宵成功看到那辆招摇的银杉木马车,出现在眼前。
“燕帅交代徐将军,好好管教您。”这话宛若魔障般钻入燕今宵的脑子,激起了燕今宵心底全部的怒火。
他爹戍边几年,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寄回来,对他问一句都不曾,现在可好,直接找了个人来“管教”他?!
燕今宵忍不下这口气。
燕今宵撩起衣摆,盯着那马车,一眼不错地跟了上去,直直追到了奉天楼附近。
也就这个时候,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