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
簌簌落落。
天将府的黑色琉璃瓦染上一层玄霜。厚压的积雪顺着瓦尖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挂在灵棚上的素白丧幡抖了抖,轻落一斛雪花,落到号丧的仆人身上,混着眼泪滚到地上,砸出一颗又一颗水花。
——季破军死了。
死在皇宫里。
病发得?很急。
宫里只送来一幅衣冠,叫他们下葬,对尸体的去向含含糊糊,不肯直说。似乎为了补充天家慈悲,又在摆送灵棚这?日送来一道圣旨,季夫人升一品诰命夫人,三子加官进爵。
太监敛着袖子,低眉垂眼:“……真是天命难测,谁能想到季大人这?样强壮的身骨,也是说没就没。”
“还请节哀。”
季启明站在原地,簌簌大雪满了肩头,落在他攥紧的、几乎流血的拳头上。“答”一声,艳红的落梅压在雪地上,赤红一个小坑,十分鲜艳。
天将府风雨欲来。
小小一间书斋。
季飞星坐立不住。他拿着圣贤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脑袋里转过几个大字“学成文武艺,报效帝王家”,呸,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摔,报效这?样的帝王家吗——父亲给他灌输的根深蒂固的忠心开始动摇。
他狠狠跺脚。
快步从墙上取下宝剑。
“他杀我父亲,我也杀他父亲。我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说着就要奔出屋,往大街上杀人去。却叫季启明拦住,他目光柔和,却满脸不赞同:“皇宫有十万守军,你要一个个杀过去吗。”
“那有如何!总比在这儿等着强。”
“不日皇宫就要拖个大鼎过来,把我们全都煮了吃了!大哥,你可不是这样的窝囊废,你和我一起,我们兄弟二人杀出个新天地!”
季启明神色不明。
只轻声。
“槐梦回家了,你去看看他吧。”
季槐梦踏进天将府的门槛,一阵恍惚。一个人身上长不了两张口,一个家里面不能有两个主人,他和父亲决裂之后,骨子里倒长刺,一点不服软,也将近三个月没有踏进这?里,母亲的家书来了一封又一封,都让他丢进火里。
没想到。
再来却是如此场景。
三两步跨进门,母亲身边的侍女已经在门口厚着,一行人急急去了母亲的后院。
只听见一声哭嚎,母亲的身影冲出帘子,冒着雪花将他团团围住,那声音将要泣血般,凄厉通天:“我的孩子,你怎么才回来,你这?是不要我了,你好硬的心,好狠的心!”
她低下头,那双美丽的眉眼里面充满血丝:“你父亲在,我就没了你,如今你回来了,你父亲就走了。我命就是这样苦,上天就是这样薄待我,祂恨我,祂不叫我好过,祂就让我不能成双!”
季夫人哭他,也哭父亲。
季槐梦伸手,将母亲抱住,两人在雪下相拥,知道层层厚雪将他们盖住——母亲哭的血里混着眼泪,她不敢骂皇宫,就不敢骂父亲没个全尸,就一直哭季槐梦,哭她自己薄命,哭自己和亲儿子分离三个月,哭得心肝都要从胸腔里挖出来。
那双手臂搂着,颤抖个不停。
人也高低长吁一声,似乎就要厥过去。
“咔。”
季槐梦一个手刀敲在母亲后颈,那道要抽干脑髓的哭声到底没从母亲口里发出来,软软的没了声息,他接着母亲颓软倾倒的身体,交给侍女:“让母亲好好休息。”
这?时季飞星也跨进院子。双目通红。
“哥!”
三弟高大的身体如火车头一样撞过来,带着十成十的力道把他抱了个满怀,那臂膀紧紧地,几乎要把他勒断,湿热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到耳边:“父亲,父亲死了。”
“哥、哥!”
他叫个不停,眼泪不要钱一样流下来,打湿了耳侧的头发,肩头也湿润一片。
“宫里把父亲的尸体截下了。”
三弟细弱的声音带着湿气传来。
“但是我知道。”
“他们把父亲练了丹。”
“吃了。”
他把颓丧的三弟搀到内堂,给他倒水,暖身,他递过茶杯,正擦过三弟的脸颊,沾了一手的湿润,三弟接过水,打了个嗝,又抬起一双泪涔涔的肿红双目看他。季槐梦抬手,盖在三弟面上:“休息会吧。”
他轻声。
他微合半轮长睫。
像是圈了一弯冷月。
里面透明澄澈,却什么都没有。
**
一念城发生两件大事。
其一,忠心耿耿的季破军死了,死时发了疾病,匆匆掩埋,尸体在宫里消失不见;其二,执政数十年的老皇帝突然身体抱恙,从皇位上退下去,由二皇子监国——不是太子,而是二皇子。
风雨欲来。
一念城的冰雪都比旁处冷些。
城南的命案还没查清,大理寺卿的尸体刚下葬,邪魔般掏心挖肺的凶手尚在街上游荡。就连三岁小儿都闻到些风声鹤唳的滋味,拿着风车和棉花糖缩在街上,不敢唱童谣,刚在门槛上坐了没一会儿,就叫母亲提着胳膊揪进屋里。
一念城近来又多了不好的传言。
说是大将军季破军叫皇帝吃了——皇帝为求长生不老,以病重的借口把季破军哄到皇宫里,屏风后围了数十武士,掷杯为号,齐刷刷把大将军围起来,皇帝磨亮了刀尖,手起刀落,开膛破肚。
“季破军这?样忠心耿耿的人,皇帝也忍心下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皇帝就不是人了吗。”
谣言穿了两道。
已经变成,城南的四?象惨案是皇帝派人做的,先吃了二十三条人命暖暖身子,又朝大将军季破军下手,来一道开门红——但长生之心仍然不死,还要吃九十九万人填他尊贵的肚子。到时候会有无数披甲执剑的武士破门而入,将一念城的百姓一个个杀了,献祭给皇帝。
这?谣言越猛越烈。
以至于临近年关。
街上备至年货的人迹罕见。城南的穷人匆匆在门上贴了桃符,拿着浆糊往门上一沾,做贼似的溜进屋子,他们的心脏还被四象凶案压着,生?怕哪天大祸临头。丈夫贴完桃符,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青龙木牌,握在手里,贴在头上,不住祈祷:“龙神?保佑我家宅平安,龙神?保佑我不遭邪魔。”
说罢,又放回屋子里。
这?是新兴的龙神?庇佑牌,对应东宫青龙之神?——他们地处滨海之东,在四象星辰上正对应青木。敬拜青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两日,祈祷告念的声音嗡嗡汇集,在天空飘荡不散。
这?种祈祷声越烈。
以至于隔着厚重的天云传到宫里去。
监国的二皇子不得?已派出将士巡查街道,严禁传此留言。
巡查侍卫的厚鞋底压在地上,打着黑压压的拍子。九纵九横的街头巷尾少了小贩的身影——只有一双双眼睛从门缝朝外看,想着什么时候这?些士兵冲入家门,将他们一个个活剐了去。
在这样寂静的重压下。
一匹骏马带着圣旨飞驰而去。
“——招天将府大公子季启明入宫!”
这?嚎亮的声音带着冰碴子,听得人打哆嗦,永宁坊家家户户禁闭家门,黝黑的大门此时更乌黑一片,几乎能把人的神?魂吸进去,只有天将府大门敞开,听见季夫人尖利的哭了一声,闭气仰倒过去,婢女七手八脚地扶着,把夫人送到院里休息。
季启明恭敬接了圣旨,说谨遵圣命。
“大哥。”
季槐梦站在身后,青色的黍下学宫士人袍,像是霜天叶尖的一滴白露,带着凄凄寒意。
“二皇子怕是在宫里等着。”
“你自己——”
“我不怕。”
一把长|枪,从枪尖到尾端闪着玄妙的光芒,这?把长|枪自季启明回城后便一直蒙尘,如今也该见血,长|枪微动,似有龙吟虎啸之音。季启明用黑布将长|枪寸寸缠好:“你不必担心,他想吃我,我就没做好准备吗。”
一双寒目闪闪。
“如今也该报仇雪恨。”
这?是季启明,曾经横断天门,斩无数妖魔鬼怪,荡人间不平事的季启明,他不认同父亲,也和二弟一样对父亲抱有质疑——但父母给我血肉,又能如何?
身骑白马。
左右插着两道幡子。左边写?着“为父伸冤”,右边写?着“匡除奸臣”。
踏上朱雀大街。
季启明把长|枪往青石大道上一插,入石三分,从永宁坊为始,一直到宫门前,叫他刻出一道数百丈长的深深沟壑,引来无数人翘首旁观。
到了宫门。
敲击路鼓。
一声声,鼓声震天,荡平一念城。
城楼上朱紫袍的将士探头,门下竖起刀枪,喝斥:“季启明,你进宫面圣,为何携带武刀兵!”
季启明冷笑一声。
“二皇子要见我,就在这儿见,我们一刀了断,来个清楚明白!”
他一声落下,枪尾一顿直击宫墙外的坚硬石砖,蛛网皴裂,波及千米,青石砖细碎如粉,飘飘荡荡的叫人心撼。
这?一下。
层层黑甲军如云倾泻,从四道宫门奔涌而出,枪尖斜立把季启明层层围住,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出口,二皇子施施然临到城楼上,他似乎更威武,下颚左右两条长须,额头左右各生?一角,形如神?龙降世。
他不是蠢人。
他是带着大军而来。
但他面对的是季启明,只一枪横扫,重黑甲军如蝼蚁倾倒,秋风扫落叶般狂澜之势,随后季启明脚下一蹬,爆破声起,霎时飞到宫墙楼阁之上,长|枪劈下,将朱瓦琉璃打了个粉碎,二皇子从一团烟雾中倒飞而出,他面色一沉:“还是小看了你。”
随即。
明黄色衣袍下微风浮动,无数晶莹的触须卷到倒地的黑甲军,触须深入血肉,将黑甲军吸得骨瘦如柴。这?样邪门的法?术叫人拿着望远镜远远看见,一声怪叫,大喊:“二皇子吃人啦——!”
两人空中左右挪移打了个你来我往,奢红的宫墙寸寸倾倒如断壁残垣,尘烟漫天,二皇子渐打渐退,他没有季启明这样数十年在外闯荡——不知见过多少?刀剑风霜,他是温室里长出来的吸血荆棘,再毒辣,也不过如此。二皇子疲势渐长,他深吸一口气,叫城内三大京营并其他机枢全部倾巢而出,一起拿下胆大包天的季启明。
但号令三声。
无一人出现。
二皇子恨恨,知道自己是叫太子和京营总督统领联手背叛了。他深吸一口气:“好!本来想留你们一命,如今看来也不用了。”
衣袍鼓掌。
从他下颚到腹部,盘生?出无数细长绒须。
【披甲】。
一声令下,从脚踝到背部,层层坚硬京营的甲片攀升,二皇子的身躯也随之张大,他横长三丈,竖长六丈,眼看竟然要和宫墙一样高,像一个威武庞大的巨人。
晶莹的甲片将他面部包裹,流出两个黑黝黝,空洞洞的眼珠。毫无人气,死寂一片。
二皇子此时不像个人类。
他更像是一种透明、细长的环节动物。柔软、无脊椎的身躯,可以自由转动三百六十度的脑袋,长、肥肿的身体和退化成绒须的四?肢。
——他靠绒须行走。
季启明手持长|枪,虚空而立,枪身上长着二寸长的红樱穗,血滴顺着樱穗滴落。
他一身白甲,仿佛明光照身,顾盼神飞。
二皇子一声长吼。
两人再次厮打成一团。
远处太子和朝中支持他的老臣站在一处,用法术“远望千里”看了个明白清楚,感叹:“二弟要败了。”
不多时。
二皇子再次落入下风。他身躯如虫般挺立,口器嗡鸣,朝天|怒喝一声之后,迸射出无数晶莹剔透的细丝,接着远处的太子和朝臣身上突然多了什么……他们感到一阵虚弱,身体里的力量朝二皇子涌去。
与此同时。
整个一念城都被细丝占据。如阴沉天空下的细密雨帘。
不祥至极。
所有拿着青龙庇佑牌的信徒都叫细丝捆死,虫一样锁在地上,细丝吸着他们的生?命力,源源不断朝二皇子送去。
“你要怎么赢我,季启明,我身后有一百五十万人!”
他猛地挺身,朝季启明飞冲而去。
季启明倒飞百米,撞断不知多少?墙垣才堪堪停住。伸手抹掉嘴角一丝血痕,他再次提枪而上。再三五百个来回,血溅长空,一支胳膊斜飞到半空中,沾着灰尘滚落到地——季启明的胳膊断了。红缨长|枪也卷到地上。